至辰時末刻時,青瓦殿頂的小殿外群臣皆知,兩相國,三參政,三名樞使和副使,加上兩翰林和一太尉,十一位重臣中倒是有十位身著紫袍,兩位翰林中,有一位已經加觀文殿大學士,亦著紫袍了。
鄧名至時,韓鐘已經與張廣恩等人笑語多時,見到老太尉奉召前來,兩人都停了話頭,向眼前這個老武夫點頭致意。
“諸位執政辛苦。”鄧名須眉皆白,但腰背挺直,兩眼的眼神還是銳利如昔,他對韓鐘笑道:“相國辛苦了,一會得令郎衛們持杆過來,粘走那些吵死人的蟬。”
韓鐘笑道:“老貨,你的話我懂了,殿外不得喧嘩,我不再說話便是。”
鄧名安然一笑,說道:“末將任廂都指揮使兼金吾衛尉時,相國任殿中侍禦史,負責糾儀,今天看,風度儀表,不亞當年。”
鄧名說了一句,便按劍向內而行,張廣恩看著其背影,笑道:“官家把李健放到北伐大軍去曆練,留著這個老貨,還算英明之舉。”
文武資曆並不相通,不過鄧名的資曆太老,和文臣中的徐夏商資曆類似,就算是宰執在前,鄧名也能賣老說上兩句。
韓鐘等人在內東門外笑語不停,普通的衛尉中尉哪敢過來說嘴,也就是鄧名仗著老資格,敢來饒舌幾句。
韓鐘麵色如常,但熟知他的人,卻是能明顯看的出來其眼眸深處的冷意。
……
鄧名大步前行,一群郎衛得小跑著才跟的上,這位宿將是武宗年間入得行伍,文宗年間已經是廂都指揮,成宗年間是衛尉,大將軍,節度使,原本就是留給下任的太尉,但今上即位十幾年後,才想起把這個老將任為太尉,實在是太慢了一些。
好在鄧名並不介懷,他侍奉數代君主,又是將門將種,論忠枕之心,怕是那些文官們遠遠也趕不上。
行走之時,鄧名還不忘對身邊的人道:“內東門外不得聚集,不得喧嘩,群臣不得私相會議,現在的大臣,真的是不講早年的規矩了。”
這話必定會被傳到韓鐘耳朵裡,這正合鄧名的意思,身為太尉,惡了宰相又如何?本朝雖然宰相為尊,由樞密使執掌征伐,但太尉始終是武人之首,韓鐘真的對鄧名如何,北方的將門怕就是第一個跳出來不答應。
隻是老太尉不怕,那些郎衛中的將領卻是不敢應和,韓鐘一個不高興,叫他們去雷州當廂軍都指揮,那便是哭都哭不出來。
“見過官家。”
皇帝獨坐在殿內,鄧名是特詔允佩劍入內的,進殿之後,便是深深一拜揖。
殿外之事,天子已經知道了,此時卻無心說這事,也未令賜座,眼圈烏黑的天子直截了當的對鄧名道:“南安侯誅兩萬三千餘海盜,鞏成京觀之事,太尉知曉了?”
“臣已經知道了。”
“太尉,你是老成宿將,可知此事有無虛假之處?”
鄧名一滯,才曉得天子巴巴的將自己叫過來,卻原來為詢問這事。
當下略想一想,鄧名道:“古來以少勝多之役,不知凡已。若陛下問臣,南安侯的戰績是真是假,臣不在福建,不敢妄言。若說有無數千人敗幾萬人的戰事,則陛下飽讀史書,當知此類事不僅是有,且是太多了。”
天子一時默然,良久之後,方道:“太尉是大魏宿將,若給太尉三個軍的禁軍,可能敵數萬海盜?”
鄧名慨然道:“若在燕趙之地,臣領數千禁軍精銳,亦當能敗敵。但在福建路,且是荒島之上,北軍不擅水戰,此其一,北人不慣南方的氣候,此其二。北軍不熟地理,人情,此乃地利不便,此其三。有此三不利,倉促南下,臣不敢擔保能必勝。”
天子的真實意思,是因為趙王坐擁幾個軍的禁軍,卻是關閉城門,下令戒嚴,視城外軍民百姓為無物。
這是告捷急遞裡寫明了的事情,林鬥耀當然不便在大捷之後彈劾趙王,但對大都督府的不滿和對趙王能力的不信任,躍然紙上。
如果鄧名以禁軍太尉的身份替趙王開脫,自是頗有力量,但鄧名又豈是那等人?
這個須眉皆白的老太尉忠於的是大魏,忠於大魏社稷,卻不是忠於當今皇帝一人,這一點來說,天子也是心知肚明。
“吾明白了。”天子難掩失望之色,對鄧名道:“太尉且在殿外等候,宰執們當進來了。”
“臣先告退。”
鄧名暗自歎息,卻也隻得按劍而出,再看殿門外,戴展腳襆頭,穿紫袍,腰帶金釘革帶,懸金魚袋的宰執和翰林學士們,已經在殿外等候著了。
兩相國,三參政,三名樞使和副使,加上兩翰林和一太尉,十一位重臣中倒是有十位身著紫袍,兩位翰林中,有一位已經加觀文殿大學士,亦著紫袍了。
群臣會集之後,有內侍高班上前引路,待群臣皆進入殿內後,有侍臣道:“請天子為宰相起身。”
天子在金台上站起身來,稍微點頭示意,群臣皆抱拳下拜。
“宰相並群臣拜見天子。”
崇德天子道:“宰執們辛苦,諸卿皆辛苦,賜坐。”
眾多內侍早就有準備,十餘人端著椅子放置在金台下首左右兩側,諸臣謝過之後,分彆坦然落座。
韓鐘落座時,與樞使張廣恩對視一眼,兩人俱是在嘴角顯露輕微的笑容。
天子的容顏果然不出所料,一副完全沒有睡覺的疲憊之態。
“永平,關門,有何新消息?”
天子是明知故問了,永平至京師不到四百裡,關門四百餘裡,每天都會有急使從薊州,永平,關門處稟報最新軍情,兩府和內廷都各有一份,大軍調度,民夫,後勤,用度開銷,諸臣皆是心知肚明。
韓鐘欠一欠身,答道:“昨日仍然是哨騎戰,不過東胡騎兵規模越來越大,嶽峙的奏章裡說,東胡騎兵多聚集在大小淩河一帶,將方將士,多判斷其主力若在舊錦州至大淩河一帶聚集,若如此,當是主力會戰之所了。”
在座的諸人皆是重臣,對整個北伐戰事的細節相當清楚。
從西北,河東,還有中原,山東,甚至江陵,還有京師到薊州調動的禁軍有一百五十多個軍,由近三十位廂都指揮統帶,軍隊的軍旗從關門到雲州,一路飄搖向東。
現在禁軍主力已經基本上抵關門內外,在薊州,永平,關門等處分彆設置大型倉庫,設多路轉運使負責轉運糧草等軍需器械。
動員的大車超過萬輛,小型車輛數萬輛,民夫從延州到雲州再到薊州,從登州到萊州再到真定和京師,再抵關門,可謂整個北方都在為這場戰事做前期的準備。
現在積儲的糧食超過百萬石,每天還有民夫不停的運送物資,數十萬大軍每天消耗的物資相當驚人,已經有不少州縣在抱怨運輸壓力太大,民夫本身消耗的物資也是天文數字,這個時候就能看的出來朝廷並沒有為這場大型戰場準備好……天子積儲的銅錢隻是銅錢,糧食,軍器,鎧甲,車輛,藥材,棉布,這些相應的物資都沒有提前準備到位,而是倉促間動員各州縣的壯丁運輸,到了入夏後是農忙時節,已經有不少民夫逃亡,不得不下令各地的廂軍在官道各處兜捕逃亡民夫,已經有殺兵造反的流寇出現,再持續下去,這種事情定然會越來越多。
道路,橋梁,都年久失修,這是王朝從盛轉衰的跡象,甚至原本運轉良久的驛站,也是馬匹草束嚴重不足,缺乏必要的人手,導致開始征調兵馬時便極為不順,耗時良久,消耗的資財也是倍增。
天子和左相還有幾位重臣已經密議,兵馬糧草大體就位,隻能征收更多的糧草,馬匹,騾,驢,還有大車,不停的向前方運送物資。
所缺錢財,當在兩三千萬之譜,沒有彆的辦法,隻能向各路攤派,在民間緊急加征。
天子點點頭,說道:“當諭令李國瑞等,加急入關門,以防虜騎突然大至,搶先至築城地,奪得先機。”
錦州北邊多山,西邊是鬆,塔,杏等山,還有大小淩河,地勢相當險峻,如果魏軍搶先在大淩河與錦州一帶築城,虜騎在山水之間極難展開主力,會戰結果不問可知。
如果魏軍再拖延下去,主力不敢輕出,虜騎越過大淩河與舊錦州舊地,至關門前都是一馬平川的平原,東邊是群山密林,西邊是渤海,就會戰態勢來說,其實也適合魏軍平推,但地利便是與虜騎共用,不似推到錦州和大淩河一線那麼有優勢了。
天子的臉上浮現出病態的潮紅,內心顯然十分激動。
天子說完之後,又看了一眼韓鐘,眼中的意思相當明顯。
攤派之事,勢難避免,這般煩難事情,天子當然是希望韓鐘給擔起來。
南方籍官員定然大為不滿,朝中會群起而攻,韓鐘對這事倒不是太在意。攤派是天子的想法
從河北,河南,河東,秦鳳諸路官員的反應來看,對攤派當然也不會大力支持,但總歸是表現出理解與合作的態度。
畢竟整個北方的軍隊和民壯都在動員!
在江陵,士大夫們還在過著紙醉金迷,追歡買笑愜意生活,北方的戰事仿佛和南方毫無關係,
那些催科的官吏,換成胡人的鐵騎又怎麼樣?
愚民不足恤!
倒是南方朝官,需要有人壓製……
韓鐘將目光轉向天子,拱手道:“臣要向陛下賀喜,前一陣東南有群盜蜂擁而至,陛下曾語心生不安,惟恐群盜荼毒福建路地方。今晨臣在政事堂看到急遞軍報,海盜已被平定矣!”
韓鐘帶頭站起身來,身邊諸臣也是一並起身,各人俱道:“向陛下賀喜。”
天子勉強一笑,點頭道:“確是一樁喜事,朝廷無需再為東南懸心。”
樞使張廣恩道:“此前已經頗有東南籍大臣向樞府建言,再調三五個軍的禁軍至福建路,臣答複,有心無力,現在朝廷一個軍的調度都謹慎小心,北伐大計關係國本,東南地方,實難再調撥兵馬。況且海上不靖,軍伍隻能從陸地出發,江陵等地亦要防群盜攻擊,隻能從京師一帶調撥,等禁軍趕到福建,最少也得三個月時間,緩不濟急。”
張廣恩語調帶有幾分淒涼,他最終道:“惟願北伐能夠成功,朝廷能騰出手來關注東南兩廣,群盜肆虐,此次雖敗,還得防下一次。”
韓鐘趁勢說道:“東南有此勝,當鼓南方軍心民氣,對北伐將士,亦有激勵之意。”
韓鐘接著道:“有南安侯鎮守東藩,此番大勝,朝廷當重賞。臣等適才會議,南安侯可封親王,授其開府福建路,賜黃鉞以專征伐,有此親王坐鎮東南,朝廷無複有隱憂,至於其提管馬政已經頗有成效,不妨統馭福建全路,以便其職司。另外防禦東藩諸職,還有總管南洋水師,也理當名正言順。錢帛賞賜,朝廷捉襟見肘,實難備辦,隻能再增其實封戶來貼補了。”
韓鐘入殿之前,已經與張廣恩等人會商過,眾人並不意外,隻有徐夏商原本臉上浮現笑容,但聽到這樣的賞格之後,也是麵露吃驚之色,白眉微皺。
天子沒想到韓鐘開出的是這樣的賞格,他瞬間便是明白了這位大魏左相的用意,這就是將矛盾轉到天子,趙王,還有徐子先頭上,以東南之大勢來破天子和趙王此前的布局!
在座諸臣,多半早就明白韓鐘的用意,幾位大參,樞密,俱是沉默不語。
隻有兩個翰林麵麵相覷,看著原本麵色臘黃的天子麵色變紅,兩手緊緊握著禦椅扶手,身體似乎都在顫抖起來。
觀文殿大學士,端明殿直學士兼翰林學士李瀚起身,抱拳道:“韓相,南安侯確立有大功,但開府,升親王,賜黃鉞,都有些逾越了,封賞太過,亦非臣下之福,不知道韓相以為然否?”
韓鐘瞟了徐夏商一眼,微笑道:“學士論政,亦要看大局,朝廷專注於北方軍務,無力兼故東南,此乃數十年積弊,學士以為然否?”
李瀚猶豫再三,答道:“誠然如此,但封賞還是太過了。”
韓鐘搖頭道:“南安侯非常人,宗室近支血親,以親親之道加上大功於身,封親王何過之有?難道學士以為,南安侯破家練兵,以禦外侮,替朝廷解決東南隱憂,是做錯了嗎?”
瀚林學士多是天子私人,被外朝視為儲相,是以學士和兩府是天然的對頭。隻是此時此刻,有心人俱能看的出來朝局不穩,天子去年征辟多名大臣,結果有多人堅辭不上任,李瀚是河間府士族出身,以性格厚道聞名,師從的理學則以忠君為第一,所以天子詔書至,李瀚三辭之後就上任了。
韓鐘平素也不願為難這老實人,但今時今日大有不同,也是將李瀚逼到牆角,將這個一方名儒大臣,逼的麵赤過耳。
張廣恩此時亦明白了韓鐘更深一層的用意,沉吟良久,終下決心,向著徐夏商道:“老相國又以為如何?”
徐夏商此時隱隱明白過來,韓鐘提出這樣過逾的封賞,其意當然不止是叫天子難堪那麼簡單……從所周知,徐子先的崛起之路,除了齊王的大力提攜之外,徐夏商的功勞也並不小。
在徐子先至京師之後,徐夏商多次與這個宗室後輩見麵,頗多提攜鼓勵,而對徐子先的提攜,也被視為老相國到福建養老的安排之一。
這樣一來,就算徐夏商和徐子先有一些猜忌,老相國甚至用過一些不太光彩的手段,兩者間的盟好地位還是相當牢固。
提管馬政等事,政事堂毫無滯礙的通過施行,老相國在其中當然也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韓鐘和徐子先是短暫的合作,可沒有老相國和徐子先這麼深厚的關係。
此事對徐夏商來說,自是天大的好事,但禮下於人,必有所求,天子和韓鐘必定有所求,徐夏商得權衡利弊,看看是先在眼前摘下這顆大果子,還是看看再說。
徐夏商自然也是有自己的消息來源,韓鐘以為隱瞞很深的事,其實早就傳揚開來了。
無非是攤派之事,徐夏商對此心知肚明。
已經暗中有一些福建路和南方籍的官員跑到右相府邸了,為了此事請老相國出麵力爭。
國家用度有常,收取賦稅供養天子和官員,當然最重要的是軍隊來禦外侮,已經征收的賦稅就是朝廷對百姓的承諾,不該出爾反爾。
本朝賦稅負擔已經極為沉重,唐時的租庸就是重稅,本朝是租庸之外,又複加稅,各種稅法多如牛毛,怕是三司使也說不周全,現在又猛然在今年增加三千萬貫,等若火上澆油,很多官員都不僅是擔心百姓會抱怨,士紳田主階層,也就是士大夫階層,怕也是受不了這樣的沉重賦稅了。
另外便是有百姓造反的隱憂,內地空虛,流寇無人可製,再加上沉重的賦稅,官逼、民反不再是擔心,很有可能會演化為現實。
但權衡再三,又有什麼事比鞏固與徐子先的關係,使徐子先在福建發展壯大更為要緊?
徐夏商終道:“李學士所言和顧慮有些道理,封賞太過了。黃鉞假節和開府絕不可行。”
這意思便是,除了開府和賜黃鉞之外,封親王,還有其餘的封賞,徐夏商都感覺可行。
李瀚微一點頭,不複多語,他適才已經相當尷尬了。
這一下皮球踢到天子腳下了。
是放棄本生父趙王在福建的地盤和多年經營,將東南交給信的過的乾練宗室,以大局為重,或是繼續打壓徐子先,並且儘可能的將資源向趙王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