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先這兩天一直在低燒,沒有高燒那麼凶險,但一樣叫人相當的難受。
骨頭酸疼,頭疼欲裂,越是成年人發燒就越是叫人難過,小孩子發燒照樣可以嬉戲玩鬨,似乎影響不大,除非是高燒。而成年人就算是低燒也會很難受。
這兩天徐子先一直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什麼都不想管,什麼也不去想。
世界萬物仿佛都和他沒有了關係,不管是打仗,還有彆的什麼,都再也提不起他的興趣了。
其實他內心明白,可能是肝功能受了影響,還是彆的什麼,不過既然這個時代的醫療水平就是這樣,他有什麼辦法?
想到自己可能是創業中途死於瘟疫的穿越者或重生者,徐子先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大笑一場?
外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似乎是有人進了裡屋。
徐子先勉強抬了下眼,看到是有醫官進來,似乎手中還捧著藥方。
幾個醫生都是麵色凝重,陳長年率先一揖行禮,其餘幾人俱是跟上行禮。
“怎麼了?”雖然在低燒,徐子先卻沒有失掉開玩笑的能力,當下笑著道:“莫非是我要不治了?”
陳長年肅容道:“一會下官出去可是要把這話告訴二小姐……”
“彆彆,我知道錯了。”病人拿自己開玩笑原本算是有勇氣的表現,不過徐子先可不指望能得到小妹的讚賞,必定會被狠狠的罵上一通,現在島上夠格罵他的人,可不就是小妹一個。
秀娘身份是如夫人,資格上來說最多夠耍耍小性子,何況她性格溫婉,向來對徐子先百依百順,倒是不必擔心她發脾氣。
“南安鎮那邊尋來了一個擅長大方脈的名醫,也說對時疫頗為精通。他開了方子,我們研究過了,彆的還好,隻是以石膏為藥引,我等未曾嘗試過,我們不敢作主,這個醫生卻是頗為自信,究竟如何辦,李公,孔大人,傅大人,秦大人他們也不敢作主,隻能請君侯自己來決斷了。”
“他是不是真的精通大方脈?”
“是的,不是那種遊醫或騙子。”陳長年知道徐子先的意思,很多所謂名醫是吹噓出來的,有一些所謂名醫,還不如走街串巷的遊醫,懸鈴下鄉的遊醫好歹要有一些真本事,不然很容易被鄉民狠狠揍上一頓。
陳長年又補充道:“這人叫王心源,建州人,被楊大府推舉,不願給出入官門,所以避到建州,這事叫王越知道了,請他去建州府衙,他不願意,王越直接下了海捕文書。這事,若不是我們留在南安的府軍和商團的團練配合,怕是根本救不下人出來。”
徐子先對此事倒是很感興趣,待知道了商團團練的表現之後,笑道:“好,當初在南安鎮留了一手棋,現在算是開花結果了。”
陳長年對這些軍政大事不太了解,也不是很感興趣,當下隻是唯唯諾諾了幾聲。
“用藥吧。”徐子先精神不是很好,說了一會話已經沒有什麼精力再說下去,他道:“既然這人是耕讀傳家,還是生員,顯然治病隻是副業,這般隨意都有了不小的名聲,可見是個有真本事的。醫者,就是根據病人的情形來斟酌,既然你們說我可能要反複很久,現在的情形容不得我纏綿病榻,就用他的方子,現在就去熬藥來吃。”
“好,我等立刻去辦。”
其實陳長年等人也傾向於用王心源的藥方,畢竟除了藥引有些疑惑外,方劑上彆的內容看起來還算正常。
……
盧文洛,周懷勇,張仲德,林鳳山等人回島之後,立刻感覺到了氣氛的不正常。
並不是因為有外敵,而是軍心士氣不振,甚至相當沮喪,這種情形,在南安團練也好,還是後來的南安府軍之中,幾乎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他們從港口區一路急行至軍營報道,一路上看到很多執矟警備的府軍將士,也看到在官道兩側十餘裡地方構築工事的民壯。
人很多,民壯陸續隨百姓疏散了一大批,畢竟各個安置點也需要民壯來保護。
土著們可不是善男信女,島上現在的情形也使得上下文武失了自信,民壯們被派往疏散點的也委實是不少。
就算如此,軍堡,壕溝,鹿角,箭樓,長壘,拒馬,各種防禦設施一應俱全,還是有兩萬餘人的民壯分列在十餘裡的防禦陣線之前,另外還有兩千餘人的警備士,穿著黑色武袍,挎刀,背負弓箭,在南北兩堡最緊要之處防禦。
不管是民壯,或是警備士,又或是府軍將士,從臉上都是看的出來他們充滿了緊張神色。
到這個時候,眾人才感覺到,大戰將至,而島上根本沒有做好準備。
並不是說軍隊武備不修,民壯數量不足,防禦設施沒有備好。
而是心理上,所有人還接受不了將與幾萬人的海盜大打出手的準備。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人們已經十餘天未見君侯,這才是心理壓力被放大的最主要的原因。
盧文洛等人已經看到無數沉默著的將士,他們在暮色將臨時抵達海灘,太陽即將落到海平線之下,整個大海仿佛被染成了紅色,在岸邊,在平地,在高處的官道上,到處都是背負弓箭,手持長矟,或是按著橫刀走動著的軍人的身體剪影。
他們沉默著,看到一群剛下船的府軍也沒有展現出太多的熱情,甚至有幾個人小聲議論,認為盧文洛在這種當口趕回來簡直是腦子壞了。
這樣的士氣低落,這樣的話語,盧文洛在南安府軍中真是聞所未聞。
張仲德,周懷勇,林鳳山等人也是一樣的感覺,眾人先是瞠目結舌,接著都是有些憤怒。
“現在才知道君侯對俺們有多重要。”盧文洛感慨一句,接著道:“俺們帶回來的王先生應該已經到侯府了,現在隻能巴望著他能將君侯看好。”
“大夥後悔了嗎?”盧文洛掉轉過頭,看著眾人道:“若是俺們在家裡休假,怕是就不會看到眼前這事,落不到這樣的境地裡頭。”
“俺不後悔。”張仲德道:“俺前前後後給家裡拿了幾十貫錢,現在東藩這樣,死了未必有撫恤,可是俺也得對的起這麼多錢……若是死了有撫恤就更好。”
周懷勇說道:“若留在家中,不能與同袍生死與共,此後縱再活幾十年,每天都感覺自己是個孬種,有甚意思?和仲德一樣,俺的錢也全拿在家裡,沒有當府軍前,一年也落不下一兩貫錢,現在拿了幾十貫在家裡,縱是沒有撫恤金亦值了,若留在南安或穀口,水口,累死累活,被人喝斥打罵,一年落下三四貫錢,值甚麼?現在俺留在家裡的,好歹夠俺以前十年賺的,儘夠了。”
周懷勇的話引發眾人的讚同,盧文洛罵道:“那些狗、娘養的,一個個死了爹一樣垂頭喪氣,就不想想若是打輸了,咱們失了眼前一切,活下來還有什麼勁頭?老子以前是當轎夫的,每天要跑十幾二十裡地,是抬著那些豬跑。肩膀磨破了,鑽心的疼,腳底板都的血肉模糊,那些豬還嫌太慢,在轎子裡跺著腳叫再快些。一個月能落兩三貫錢,交了稅,買了鹽,糧,油,還能剩下幾個?他娘的,想給爹娘買斤把肉吃,都得想前想後。當初在團練裡,衣食便全包了,還替俺供養爹娘,又不要交稅,月餉發多少就落多少,天天有肉吃。打那時起,俺就想,君侯這麼對俺們,俺們這性命就算是君侯的啦。不管你們咋想的,俺是絕不後悔。”
盧文洛說話時並未放低聲音,站在一大群府軍將士麵前吼叫,他說話越來越大聲,唾沫橫飛,形態不雅,但並沒有人笑他,開始時是府軍們在聽,後來隊官們都圍著在聽,又有幾個哨官來聽,最後一個肩膀上扛著銀星的武官也在一旁凝神細聽。
很多人臉上露出慚愧的神色,盧文洛說完之後,這些人都站在一旁,久久不肯散去。
盧文洛等人趕去找自己的上官銷假歸隊,在半道上,一向精明的林鳳山道:“各人放心,俺們府軍是君侯一手捏出來的,君侯不管在不在軍中,各人的心思其實是一樣的,看好了吧,俺們準能把海盜給按翻了,叫他們這一輩子都不敢再來東藩!”
眾人無不點頭,盧文洛開始也覺振奮,但越向北行,看到的還是士氣不振的府軍將士,他心中的疑慮難消,這般士氣的府軍,真的能擊敗數倍之敵嗎?
……
逐漸有海盜的快船出現在澎湖外海,這個消息是澎湖那邊送過來的,傳遞消息的當天下午,軍都統製劉益又派了艘小船確認,海盜前鋒已至,大隊估計在一兩天時間內必至澎湖。
到澎湖也就等於到了東藩,氣氛已經相當緊張。
民壯們開始不再返回住處,而是在長壘防線上搭起帳篷居住。
府軍則在長壘,軍營,堤岸等地分彆駐紮,除了騎營仍然留在駐地之外,所有駐軍已經分彆按事前準備好的地點駐紮。
整個東藩的氣氛,已經變得緊張而壓抑!
至崇德十四年夏七月二十一日的傍晚,最後的帷幕終於緩緩拉開。
一個警備士奉命守護在花溪外海的一座燈塔之上,燈塔修築相當困難,不管是漲潮還是落潮,這裡都是海水湍急浪花很大的險地,四周全是深淺不一的礁石,當時的人們駕著小船運送磚石至此,辛辛苦苦打下地基,再築高燈塔。
這東西其實在東西方均有,泉州外海就有相當多的燈塔,任何貿易海港均需要修築,以此來指引外來的船隻,駛向正確的航線。
燈塔高十餘丈,在這種時候,海麵上完全一片空寂,傍晚時,整個海麵都象是著火了一樣,寂靜,空曠,而火紅的大海。
沒有人類活動的蹤跡,曾經過往的船隻再無蹤影,當然也看不到澎湖,儘管就在幾十裡外。
傍晚時,這個燈塔上的警備士終於看到了。
先是點點白帆,然後連結成片,最終遮天蔽日。
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嚨,這個警備士瞪眼看著,眼珠子似乎都要掉落到地上去了。
半響過後,他才顫抖著雙手,奮力搖響燈塔上的懸鐘,鐘聲響起之後,遠方另一個燈塔也開始瘋狂的敲鐘。
鐘聲悠長,傳遞向遠方,最終傳上了沙灘,岸邊,碼頭,傳到了軍堡,長壘,居民點,當然還有軍營,官邸區,海上,海邊,沙灘,平地,丘陵,高山。
鐘聲似乎自天際而來,又傳到所有的地方,在聽到鐘聲的第一刻,所有人都象是被過了電一樣,渾身酥麻。
一種東西,很玄妙的東西,在府軍將士的老兵心頭被打開了。
就象是一個開關,在此之前,所有人都可能因為君侯的重病而沮喪,惶恐,甚至憤怒。但在此時,仿佛是一個開關被打開了。所有府軍將士,從軍官到普通的士兵,都將目光投向海灘之上。
他們的手緊握住長矟或橫刀,軍官們下令打開武庫,將少量的神臂弓配發給一線將士,將鎧甲從武庫中取出,南安侯府現在的鎧甲數量尚且不多,隻有騎營每個將士都擁有鐵甲或紮甲,大半的將士是穿戴綿甲,甚至有相當多的弓手連糊弄人的紙甲都沒有,他們隻穿著普通的武袍就要走上戰場。
不過並沒有人有怨言,所有人均知道,鎧甲之事已經在著手解決,這也是君侯最為上心的事情。
和純粹的炮灰或是禁軍都不同,南安侯視每個老兵為戰場上的珍寶。
一個上過戰場,見過血,甚至殺過敵人的老兵擁有新兵無法相比的經驗,他們才是軍中最寶貴的瑰寶,比任何兵器或鎧甲都要珍貴的多。
在所有將士列陣,布陣,授甲,持兵,準備聽侯軍令與敵人奮戰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在翹首顧盼。
那匹熟悉的大青馬,那是一匹高大健壯,充滿活力的壯年馬,和馬背上的君侯一樣,不管走到哪裡都能叫人感受到活力和自信,馬背上的君侯多半時候都是麵帶笑容,似乎島上的一切都令他愜意,舒服。也似乎是在說明,世間沒有任何事情能夠叫這位君侯感覺煩心。
隻要看到馬背上的君侯,人們的心情就安定了,在東藩剛開發不久,諸多條件還相當簡陋時,南安侯就已經上島了。由於島上的侯府還沒有建造完成,君侯也在帳篷裡睡了半個多月時間,這件事對普通百姓來說相當平常,對一位手握重兵,執掌大權的宗室國侯來說,這實在是難能可貴。
大海之畔,秦東陽騎著一匹黃膘馬,神情鎮定,身形巍峨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