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屍遍地,血沃平野,南安鎮的民壯終於將屍體和戰場打掃乾淨,有幾百人開始在一處荒地處挖坑。
過了一個半時辰後,南安鎮府軍派了十幾人騎馬到數十裡外哨探。
哨騎發覺各處設卡的無賴逃離了不少,建州的總團並未集結兵馬,據說李家兄弟已經跑了,楊促的家人在建州城,他沒處跑,可能去州衙請罪去了。
建州總團短期內都不會恢複元氣,王越當然不可能調集廂軍來攻打南安,公然舉兵造亂,犯朝廷大忌,就算有穩定大局的考慮,朝廷也不會放任王越這麼胡搞下去。
到傍晚時分,大坑挖好了,二百多具屍體被推到深坑裡掩埋,估計四周是沒有人敢在晚上路過這裡了。
人們的情緒在大坑填埋之後到達了頂點,天黑之前,鎮上到處是商人們成群結隊的在訂酒樓喝酒,一群商人主持大計,南安侯府支持,府軍出擊,為禍建州,不知道害了多少人的建州團練,居然就這麼跨了?
商人們滿臉紅光,出手大方。南安商會的各東主情緒也很不壞,天黑前派人傳令,參與打掃戰場和埋屍的民壯,每人賞一貫錢,所有戶籍在鎮上的百姓,每戶人家也領五百錢。
這個大手筆,徹底令鎮上的人沸騰了。
到處都是勾肩搭背一起去喝酒的人群,人們歡笑,吵鬨,整個鎮子熱鬨的如過節一般。
這些害人的東西終於被人給鏟除掉,簡直是皆大歡喜。
留在穀口的礦工則是多半麵露憾色,他們有不少人拿著棒子或鐵鍬前來,也是想著能趕上這一場熱鬨,可以痛打落水狗,結果卻是看了一場單方麵的屠殺,雖然看的爽利,卻未曾撈著動手,卻還是不怎麼痛快。
終於有礦工叫道:“那位大人,南安府軍還招人麼?”
李守禮回頭道:“咋地,咱們此前幾次招兵,可未見你們建州的礦工來應募,現在沒工開了,想來當兵吃糧了?”
“可不是?”底層百姓間說話倒是喜歡這麼直來直去的,要是斯斯文文的說些客套話,他們反而覺得不實誠。當下那礦工答說道:“有工開,一個月就落四五貫錢,去掉稅錢一家大小吃穿用度,年底還能落不少。當兵吃糧,一個月兩貫,俺們是嫌少了。現在他娘的快兩個月沒工開,礦山俱封停了,俺們這些人的身家,可是能坐吃山空的?”
蔡佑一直瞪眼看著鎮上的情形,臉上的神色也是一直在變換,此時忍不住搭腔道:“俺也要入募當兵,寧給好漢牽馬,不給賴漢子當祖宗。”
“莫急!”李守禮知道侯府一直想招募礦工,建州礦工多則二十餘萬,少也有十多萬,俱是膀大腰圓的漢子,且膽大者才敢下礦井,才敢燒高爐,又因為從事危險工作,所以組織性要比單門獨戶的耕田漢要強的多。
這一層意思,上頭吹過風,連李守禮這樣的中層武官也是知道。
曆次張榜招兵,有礦工背景的優先,這是南安團練一慣的宗旨。
但礦工應募的實在不多,建州鐵業發達,幾乎沒有哪個礦工會閒下來,就算是賦稅很重,收入也是極高,所以礦工們不會放下鐵碗來吃兵糧飯。
現在的情形當然是完全不同了,礦工們無工可開,已經有不少人往汀州去,可是背井離鄉並沒有想的那般容易,拋家舍業的到幾百裡外去攬工,實非易事。
有一些礦工就閒著等活,更多的人去打散工,亦是無可奈何之舉,賺不到幾個錢,隻是避免隻出不入的窘境罷了。
今日所見,等若是在很多礦工眼前打開了一扇大門,他們這才驚覺,近在咫尺的南安鎮上還是有著另外一條活路。
府軍已經漲到步卒每月三貫錢,弓手四貫,水兵四貫,騎兵四貫,還有若乾補貼福利,還不需納稅,這麼一算,似是比當礦工所賺的也相差不多,甚至更加省心的多。
當兵吃糧,廂軍很輕鬆,但經常被克扣軍餉,也被軍官視為奴仆,在民間也無甚地位。禁軍地位是高,但招募禁軍向來中樞密院主掌,且多半在西北和北方,山東等處招募,並不在南方募兵。
若能當上南安府兵,地位不低,薪餉不差,雖說南安府軍的訓練是極為辛苦,遠近聞名,但當礦工要鑽下黝黑的深井挖礦,也要燒爐,鍛打,種種苦活重活也不是普通人能做的,是以這些礦工卻並不畏懼。
“我會向上稟報。”李守禮對眾多礦工道:“我們府軍俱是響當當的漢子,就算新兵亦不是人想當便當,你們有這個心,上頭也會體諒,雖說我們侯府暫時不招人,不過我在這裡可以先透個底,隻要你們當真,侯府可能會替你們開個特例,也未可知。”
這是很重視礦工的意思,在場的礦工們也是挺直了腰板,臉上俱是頗有神采,有個從江南西道過來的漢子操著一口江西口音道:“吾們都是切跌貨,此前人家給臉不要臉,看看那建州的王大府,再看人家南安侯,伊娘的,老子這兵糧吃定了。”
眾人差不多也是這般說法,蔡佑等人因為是逃亡出來,李守禮乾脆令他們先住兵營旁的宿舍區,那裡原本就是南安侯府給打雜的工人居住,現在侯府遷到東藩,閒置很久了。
四周一片歡騰,人群之中,隻有幾個目光陰冷的漢子抱著臂膀,冷眼看著這一切。
有人低低的說道:“南安侯是很得人心,部下也精銳,看來我們要舉大事,這是個障礙了。”
“他隻要不來惹咱們,咱們也不去惹他,建州撫州衢州汀州一帶,夠俺們縱橫馳騁了。”
看來說話這人,一則是忌憚南安侯府的精銳府兵,二來也是不願到福建與禁軍對上……整個東南地方,浙江的明州和杭州有禁軍,不可輕犯,江陵更是禁軍駐防重地,等閒賊盜去了也是送死。
至於長沙府和武昌府,亦有禁軍駐守。
隻有衢州,撫州,汀州,邵武,再往西南地方,直抵雲貴,加起來抵得兩路大的地盤,千萬以上的人口,十來個州,百十個縣,皆無禁軍駐守。
這些地方多是山區,比如邵武,衢州,地方迂回難以速至,一旦舉事,則禁軍數月內都難至,而如果叫成群的匪盜在這些地方縱橫,則就算有幾個軍的禁軍趕至,舉事者也有信心與禁軍拚殺一場了。
至於荊湖南路,更是流賊盜匪遍地,眼前這幾人便是打算先在這幾個州舉事,然後大舉進入荊湖南路,再入湖北,雲貴,兩廣,則大事可成。
“現在朝廷一心要北伐……”一個小個子冷眼看著李守禮等人,語氣略帶嘲諷的道:“在下略知天象,此番紫微星斜,主大不利,一旦北伐兵敗,朝廷應付東胡都難了,何談南方之事?整個東南兩廣諸路,禁軍加起來不到二十個軍,正是我輩的良機。這南安侯,說是宗室中的朱虛侯,也果不其然,莽夫矣!練兵,足見其能,開荒,亦見其能,但不明時勢,今時今日,他理應韜晦,趁時待機,卻屢次得罪海上諸王,豈不是自尋死路?今海盜兩王來襲,數萬大軍臨島,我看其必會敗亡矣。”
“羅矮子說的是。”一個高壯漢子,穿藍袍,麵色沉毅,口中是明顯的西北口音,他抿著嘴道:“不過俺看南安侯未必就會完了,成大事者,能為非常之事!昆陽之役劉秀才幾個兵,不是打贏了?南安侯我看是英雄人物,矮子的話,說一般人準,說這等人物,未必就準了。”
藍袍漢子目光沉鬱,看著眼前的府軍將士,內心頗多忌憚。
他走南闖北,見過很多地方的大魏禁軍和無數廂軍,山川地理和民間情形,官吏,將領的情形無所不知。
在藍袍漢子看來,大魏已經病入膏肓,現在是屬於飲鴆止渴的階段,一旦有了明顯的破局跡象之後,崩潰亦是會隨之而來。
放眼天下,現在流賊遍地,但除了西北諸賊之外,荊湖兩路和河南,山東都沒有什麼出色的豪傑,那些所謂的豪傑好漢們,無非就是縱橫百裡之地的土寇。
隻有他心存大誌,一心要顛覆大魏,倒不是這個藍袍漢子和大魏有什麼國仇家恨,而是他自幼習武,好強鬥狠,曾因鬥傷人命被軍流到麟州,在那裡披甲執戈數年,見多了軍中之事,閒時讀書,突然醒悟。
現在的情形,就是史書上的三百年一亂的時期,豪傑壯士應時而起,或縱橫一時,如曇花一現,或能割據一方,富貴百年,最好的結果,當然是爭奪鼎位,南麵為尊,再立新朝。
藍袍漢子不會考慮三百年一治亂等事,他隻知道,時機到了,如果自己不抓住便會落入他人之手。
每當三百年一治亂時,往往天下會落入最不可能的人手中,比如大魏太祖,起事時不過前唐末期尋常一生員,誰能知道其能建立如此大國,家族成為宗室,享富貴三百年?
也到了徐家讓位的時候了。
藍袍漢子今年二十六歲,若今年舉事,他很想在十餘年內成為新朝之主,他桀驁不馴,性格強悍而能隱忍,他目光長遠,行事卻縝密精細,他有江湖豪傑氣,很多認識不久的江湖漢子就願意為他驅使,他有天生的領袖氣息,這是很多人在與他交談,或是見麵後不久就會有的評價。
這樣的人理當野心勃勃,藍袍漢子就是一個標準的梟雄。他這兩年走遍了荊襄兩廣閩浙,尋找大魏的空隙。他也曾隨西北諸寇起事,曾經擁眾萬人,但在河南和河東等地,幾個西北寇首被打散了,藍袍漢子對他們很是瞧不起,這些西北出身的群盜,不想著尋找大魏空虛薄弱之所,打下州府建立政權,收取賦稅建立軍隊,鞏固政權與魏軍陣戰,而是一心想著在薄弱處穿插遊走,搶掠民財,他們最大的樂趣就是建立私人的小金庫,藏滿了搶來的金銀珠寶和銅錢銅器,另外便是搶奪民女以為樂事,這些人毫無出息,就是大魏末年沉重賦稅之下的流寇,而且他們多是西部諸路的人,從頭到尾就想著殺回西北諸路,富貴還鄉。
簡直是莫名其妙!
去年冬,在禁軍的強力進剿下,很多流寇被擊敗擊跨,藍袍漢子的大半部曲也被打散了,很多流寇跑到河南等處潛伏,大家都在等待時機。
隻是其餘諸寇都想在河南等地起事,以便殺入關中或河東,藍袍漢子感覺和他們已經不是一路人,他還剩下千多部屬,現在潛藏在河南與湖北路交界的大山之內,而藍袍人自己在南方諸路觀察各處駐軍和記錄山川地理,他感覺在北方與禁軍爭雄相當不智,況且北方民風彪悍,關中到河東等處到處都是弓箭社,百姓和官府建了好幾百個軍寨,幾乎是控製了所有穀口,官道,有水源地的地方均有軍寨,那是為了防備北虜和西羌而設立的,在那些地方,還有大量的禁軍駐軍,藍袍漢子自是不會再和那些賊寇混在一處,他誌在南方。
南安侯,很有可能是將來交手的對象,不可不慎重對待。
“羅矮子。”藍袍漢子對中年矮子道:“你慣走江湖,在福州也有朋友,這段時間你留下來,聽說好幾萬海盜犯境,就是要攻南安侯府所在的東藩大島。你留下來瞧瞧這場熱鬨,多聽聽,多記,將來咱再見麵,你和我好好說道說道。”
海盜,對很多西北和河南等處來的人是很新鮮的詞彙。
他們在西北,河東或是河北各地,防的從來是騎馬南下的北虜,挾弓帶箭,披羊皮襖子,一個人騎幾匹馬,呼嘯南下打草穀。這些騷韃子都窮的要死,身上最值錢的就隻有三樣東西,跨、下戰馬,身上的皮襖,還有手中的弓箭。
他們呼嘯而來,無物不搶,北方的人們對胡騎有著根深蒂固的恐懼和仇恨。至於海盜,他們隻是聽說過而已。
藍袍漢子感覺在南方可能是諸多事情與北方不同,包括海盜在內,他有雄心壯誌,在各處廣為聯絡江湖豪傑,也曾擁眾過萬。
但當他決定在南方創一番基業時,他的目光已經投向官員,宗室,各地的富裕程度,土地多少,能養多少兵馬,他也自然會考慮到海盜,這一次各處已經傳遍了海盜來襲的消息,也夾雜著對南安侯的評價和南安府軍的認可,幾個縱橫海上多年的大盜,在人們眼裡居然不是崛起幾年的南安侯的對手,對這種事,藍袍漢子隻感覺異常的詭異。
在北方,宗室,勳貴,官員,武將,能得到好風評的寥寥無幾,人們眼中的宗室多半是富貴紈絝,沒有出息,西北諸路也很少有宗室前來任職,任武職官的更是鳳毛麟角,因此藍袍漢子心裡,宗室也是沒出息的一群人,隻在富裕地方當官,領取官俸罷了。
在福建路這裡,南安侯算是涮新了這群人對宗室的觀感,但他們肯定不會感覺高興,隻是隱隱感覺到威脅。
藍袍人目光沉鬱,帶頭邁步,說道:“我們走吧。”
羅矮子奉命留下,融入到人群中。
這時人群開始歡呼起來,因為隔了很久,建州總團並沒有人來報複,根據最新的消息,他們連附近幾個稅卡都放棄了,跑的比兔子還快。
四周的百姓們在振臂歡呼,商會的大東主們笑的矜持,他們這一次冒險算是成功了。南安侯給他們留下了商會,以及動員軍隊的權力,這一次雖然是軍隊主動,但商會在關鍵時刻也選擇了支持。
這一次南安商會也會打響名頭,四周一些繁榮的遍布大商行的鎮子,很可能也會選擇加入到商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