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之回來了。”
天氣很熱,侯府的公廳兩邊的廂舍日照很厲害,兩邊都有司從曹和從秘書閣過來的吏員,也有官員在這裡辦公,特彆是下午的時候,屋子裡都是陽光,熱的厲害,人們就算端坐不動,並不走動,出力,這樣都會滿頭大汗。
並且和清晨時不同,這種熱叫人無處可逃,有一點粘滯之感,每個人身上都是汗津津的。
陳道堅走進這熟悉的大院時,看到穿著青色綠色吏員袍服的吏員們抱著文書來回奔忙,也看到幾個藍袍的官員坐堂理事,處理那些呈上來的公文,看到這種忙忙碌碌的景像時,他忍不住吐了口氣,感覺到一種無與倫比的輕鬆感。
坐堂的是李儀,他的秘書閣有自己的辦公地點,但今天徐子先和傅謙,陳階等人去檢查豆田和棉田情形,李儀便趕至侯府這邊辦公,將一些急待處理的公文先簽押下發,當然還是要歸檔,等著司從曹的人上報給南安侯徐子先再簽署,這樣法理上就完成了所有的公文流程。
看到陳道堅走進院子,李儀也很高興,他穿著輕便的紗袍,印染成藍色,圓領,下擺截短了,袖子也縮窄了,整個人看起來很乾練。
儘管是南安侯府下的文官首領,南安侯府現在已經有超過六萬人口,過萬軍隊,這樣的身份在大魏那邊卻也是不夠穿紅袍,一個縣少說也有十幾二十萬人,要緊地方也會有幾千廂軍駐守,所以李儀雖然是文官之首,對穿著一身藍袍也不會有什麼不滿。
雖然隻不到兩個月不見,李儀給陳道堅的感覺還是略有變化。
胡須似乎更長了些,打理的很整齊,給人乾淨而又飄逸的感覺,官袍服飾很貼身,身形不胖不瘦,加上有北方人的高個頭,李儀給人的感覺是儀表出眾而頗為成熟,身為南安文官群體的代表,也是相當的合格。
“牢之你這段時間在倭國,辛苦了。”李儀搖著朝鮮人賣過來的折扇,笑吟吟的道:“咱們東藩熱起來了,每天都汗流浹背的,這樣的天氣聽說還得持續半年,真是苦哉。福州夏天也熱,不過似乎不及島上。還好,晚上會有海風吹過來,太陽一下去之後,就感覺涼快多了。”
“可惜不得取冰了。”這時候陳道堅反而不是那麼急迫了,他坐下來,在袖口取出手帕,擦乾淨額頭上的汗水,笑著道:“在福州時冬天總會有河道結冰,東藩這裡聽說冬天最冷的時候也不會結冰。”
“應該是。”李儀笑道:“這事我打聽過,還真的是沒有。”
這個時代南方的天氣在冬天也比後世冷的多,福州和廣州在冬天照樣會下雪,隻是冷的時間短,有的年頭可能一場雪也沒有,但冬天也有冬天的樣子,不象幾百年後,廣州福州這樣的地方冬天根本無雪,而且人們毫無壓力的穿著短袖。
在東藩就不同了,雖然隔著福州隻有幾百海裡遠,但氣候已經截然不同,東藩的夏天炎熱而漫長,冬季最冷也就穿件夾袍就行了,河流不會結冰,當然也就無處取冰了。
古人在應付夏天上還是頗有經驗的,詩經裡就有貴族鑿冰的紀錄,冬天時鑿冰衝衝,深藏於地窖之中,到夏天時取出來,或是降溫,或是給水果,飲品降溫,是貴人們在夏天時相當不錯的享受。
這時有人打開了後宅門,一群胖而壯的仆婦挑著桶進來,一群吏員們發出歡呼,連幾個藍袍官員都把目光投注了過去。
“看,還是有冰塊的。”李儀笑著收了折扇,說道:“二小姐令人將侯府彆院去冬儲的冰運了來,雖說包著稻草,運的也快,還是融了不少,剩下的都儲在地窖裡頭。今冬怕是還要去閩江上取冰,不過花這麼點錢,又不是自己享用,估計也不會有人說什麼怪話。”
“眼下這一切均是侯府的。”陳道堅不以為然的道:“君侯給予大夥的多,但也要提醒眾人,不要忘了本份。君侯能給,也能收。要是和有的宗親學,吃苦是眾人的,享樂均是上頭的,大夥又能如何?”
“這話說的是了。”李儀眯著眼點了點頭,顯然是對陳道堅的態度和話語相當滿意。
在仆婦分給眾人冰鎮飲子的時候,李儀對陳道堅道:“適才牢之你進來的時候,臉色頗為蒼白,我知道是出事了,現在感覺如何?”
“此前是有些畏懼,害怕。”陳道堅昂首道:“但一路看到農人,工人,匠人,吏員,官員,再看到軍營處處,拉練的一營兵回來,突然便是感覺心思定了很多。”
“你回來之前,軍情司的鄧方已經派人乘一艘小船回來了。”李儀道:“倭人突然戒備,絕不會由來無因。大魏水師現在掌握在我們手中,他們當然不會是警備咱們這邊。老實說,咱們就算有這種想法,也沒有這般的能力。對倭人,咱們近期和長期的打算是先拉攏,然後再壓製,倭國不具威脅,千年之下,他們始終是一團散沙,各處大名割據,中樞沒有權威,什麼勞什子天皇毫無權威,他們的什麼將軍,權威更不能和咱們的兩府相比。待咱們重建好水師,到時候再說。”
陳道堅隱隱把握到了李儀的想法,現在為了和倭人做買賣,不妨優容視之。待水師重建,很可能將倭國納入貿易專屬的範圍之內,不使其它的勢力染指。
至於康家的勢力,若能吸納,消化,當然是最好不過,若不然,也很可能一並解決了事。
對中樞的想法,陳道堅倒並不是不讚同,隻是想到自己出使的時候,眾人毫無例外的叮囑一定要與倭人和康天祈打好交道,建立交情,而其實南安侯府這邊卻已經在盤算將來的事了。
陳道堅苦笑一聲,說道:“倭人看似一團散沙,國力也弱,但我要向李公說明,其人頗有韌性,武士悍勇敢死,而且他們都頗為自傲。我在倭國時見過很多國家的人,很多小國的人,比如占城的,或是三佛齊的人,又或是呂宋人。不管他們對我們大魏的觀感如何,一聽說我是大魏人,且是官員,那種內心的崇敬卻是裝不出來的,他們是真的服我大魏,對我魏人可能有仇視,有敵意,但他們承認咱們強大,對我們不敢冒犯。倭人就不同了,他們表麵上對人很尊敬,點頭哈腰,恭謹的不得了。但哪怕是對我,對咱們南安侯府的人,他們在骨子裡還是很自傲。一旦真的有什麼衝突爭執,不將倭人徹底打服,他們是不會對我們真心服氣的,其間可能會戰火綿延,持續很久。”
李儀麵露沉吟之色,其實在將來打算征服倭國,占領肥前,築波,石見等國是徐子先的主張,在剛合作開始就謀算倭國的領地,李儀也是頗感吃驚。
徐子先也是剖析了倭人的習性,見解和陳道堅大致相同,但他恰恰有相反的決斷。
倭人性格堅強,擅長學習,能夠隱忍,也有足夠的自傲,他們在被唐軍擊敗後,並不是選擇繼續對抗,而是向大唐學習。
和大魏的交流中斷是因為大魏水師的衰落,這個民族是畏威而不懷德。
待南安侯府重振水師時,第一個要打擊的便是倭國,這樣反而能獲得他們全方位的合作,南安侯府能在倭國獲得更大,更多的好處。
“此事還不是一兩年內就能辦的。”李儀做了一個手式,對陳道堅道:“現在還不必急,我們先享用飲子。”
魏人嗜喜飲子,和曆史發展的時間軌跡較相重疊,隻是近幾十年來天下大勢一年不複如一年,湯飲之道也不複那麼講究了,加上徐子先最喜歡的是雪梨飲子和酸梅飲子,在這個時節也是最容易得到,侯府之中的湯飲,大抵就是類似的果汁飲料了。
至於各種藥飲,湯飲,徐子先不喜,侯府之中卻是給裁撤了。
仆人奉杯上來,杯子上有水氣,杯壁上掛著水杯,入手之後感覺一陣冰冷,被暑氣所苦的人頓時感覺身上一激靈,李儀微笑著喝了一口,感覺入喉就是一陣冰爽之感,大喝幾口之後,身上的炎熱感都消除了不少。
“二小姐平常除了送飲子,還送帳子,大傘,驅蚊香,”李儀放下杯子,對陳道堅道:“雖說是小事,但心存感恩,念著好的人也是不少。”
“嗯。”陳道堅很少看到內宅的人,對二小姐也沒甚印象,但感覺二小姐確實是個好內助,可惜終歸是要嫁人。當下點了點頭,笑道:“未來主母應該也不差,再過兩個月,咱們就能喝到主母派人送的飲子了。”
“說的甚是,我替老侯爺感到高興。”李儀兩眼微眯,臉上顯現出極為高興的神情。
李儀從十來年前就被羅致到南安侯府,徐子先等若是他看著長大的,其和老南安侯徐應賓也是交誼深厚,兩人在福州侯府大樹下下棋時,徐子先赤腳在四周草地上跑來跑去,一晃十來年過去了,當年的頑童能創出眼下的這一片基業,李儀也走到了事業的高峰,徐子先又要迎娶美嬌娘,家世,性格,模樣,俱是佳選,李儀也是替老南安侯感覺開心。
陳道堅不太明白這種中老年人的感情表達,隻是微笑著點頭。
“你們成天就惦記著侯府的好東西,”有人掀簾子從外頭走進來,帶進來一股熱氣,進門之後先嚷了一句,接著又道:“好涼快,外頭可是真要熱死人了。”
“見過君侯。”
李儀和陳道堅等人紛紛站起來,各人向滿頭大汗的徐子先拱手問好。
徐子先拿著手帕擦汗,他的前胸和後背都明顯有汗水的痕跡。他身上穿著的衣袍是輕薄的細棉布,徐子先不喜歡穿紗袍,太單薄透光,綢緞剪成的長袍,輕薄,透風,夏天穿著是很涼快,但缺點是不吸汗,一旦出些汗就死死貼在身上,也不舒服,便是隻穿這種細棉布,夏裝比秋冬的衣袍要稍許寬鬆些,透風,不貼身,就算這樣,出去跑了一圈之後,身上還是被汗水給濡濕了。
這倒是有一種相當不錯的反效果,一個島的主人,一萬戶實封的國侯,當今天子的親堂弟,每天就穿著粗劣的棉布袍服跑來跑去,沒有架子,每天不是在工地便是港口碼頭,要麼就是鹽場裡,或是在田間地頭。
軍營,臨時安置點,隔離點,還有各個百戶,牧場,徐子先每天都在跑來跑去,片刻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