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道堅回到島上時,發覺島上一切如常。
港口處停泊的船隻比之前要多出好幾艘,而且每艘船上都堆滿了麻包。
還有工人在碼頭處不停的搬抬著這些百斤以上的大麻包,每人均是汗流浹背。
背完十包之後,工人到管事的吏員處領簽,每背滿百包,大約每人都累的不行了,多半人會結束這一天的勞作,但還有少數精乾強悍的漢子,繼續往船上搬抬貨物。
陳道堅知道這都是曬出來的食鹽,精細,白皙,一點兒不比官鹽差,不,甚至是質量比官鹽要好的多。
賣的價格則是私鹽價,這些鹽包一到內陸市場就橫掃一切,因為其價格是私鹽,但卻是明副其實的官鹽,南安侯府有煮鹽權,雖然曬鹽不是煮鹽,但那是國家律法的缺失,這和南安侯府可沒有什麼關係。
總之官鹽賣私鹽價,各處的官紳豪商能公開發售,這等於是徹底掃蕩了私鹽市場。
預計官鹽收入會減低一二百萬貫,對過億貫財賦收入的龐大帝國來說,這算是可以接受的損失。
地方官員或是中樞的三司衙門,隨意取個名目再加點稅,也就把這麼一個小窟窿給補上來了。
東藩這裡就不同了。
陳道堅眼前一艘艘的船俱是裝滿了的,他知道鹽場又修了十幾處,預料中的產量遠遠跟不上需求,現在光是鹽場的工人就有好幾千人了。
事實上要是銷量再擴大下去,光是鹽場工人就需要過萬人,加上他們的家屬,東藩這邊的移民速度都可以極劇加快。
這個趨勢,怕是徐子先都沒有料想到,徐子先知道食鹽是必需品,硬通貨。但他沒有料想到,各地的官鹽質量參次不齊,普通的百姓對高鹽價感覺是有多麼痛苦。
大量的海鹽傾銷向福建,廣西,荊湖南路,北路,浙江,在此前已經有昌文侯府的人過來島上,後來又陸續來了一些官紳商人,他們毫無例外的被這邊的鹽場所震驚,曬鹽法其實有些門道和訣竅,但並不太複雜,所需要的就是地理環境和人工,加上鹵水,風力,太陽,福建就是曆史上最先出現曬鹽法的地方,如果不是管控的需要,曬鹽法早就該推廣開來了。
但對各地的商人來說,陳篤竹等人宣揚的奇跡真正出現在眼前時,還是令他們驚掉了下巴,並為之目瞪口呆。
這邊的鹽場令很多人瘋狂,但產量就是這麼多,每天都有船在岸邊等候裝船,鹽場一再開辟和擴大規模。
但陳道堅知道,侯府的計劃就是一年不超過三百萬石,相對大魏一億五千萬人左右的人口基數,這個鹽產量對整體的官鹽不會有太大的衝擊,而侯府可以借此獲得二百萬貫以上的純利。
這個計劃不一定能保持住,最少按現在的趨勢來看,估計產量得達到五六百萬石,大體輻射涵蓋閩浙兩廣兩湖,一年五六百萬石的產量,要超過這幾個省原本的私鹽產量,影響三成左右的官鹽銷售,應該還在朝廷能容忍的範圍之內。
這樣侯府一年的純利,大約是五百萬貫。
陳道堅在倭國時,兩艘來往的海船會將他這個級彆官員的文書攜帶過來,有一些是公文通告,有一些是會議記要,其中當然包括鹽務會議。
不可否認,陳道堅都被這野心勃勃的計劃給嚇住了。
另外他感覺,不管是李儀還是孔和,或是方少群,這幾個侯府的智囊文膽,怕是過於一廂情願朝廷的不介意。
事實上朝廷應該會很介意,侯府的幾百萬貫,除了一半左右是在搶鹽販子的飯碗,還有一半得朝廷來補窟窿。
現在朝廷在籌劃北伐,國庫費用不足支撐北伐的費用,這也是人所周知的事實了。
天子已經把自己的封樁庫給打開了,每天都有大量的財物流失出來,這也是事實。
若是下一步再不足,各地當然要緊急加賦,甚至朝廷會找大商人,主要就是大鹽商借助,這有先例。
但在朝廷中樞權威不足的崇德朝,天子出頭和兩府的意誌,能籌到多少費用都是很難講的事。
陳道堅懷疑,北伐持續到最後,恐怕打的不是軍事,而是財力,物力,後勤,動員能力和持續交戰的能力。
論國力,大魏當然遠在東胡之上,東胡人的耕地怕還沒有福建一路多,人口加起來也沒有過千萬人。
但其動員能力,持久交戰的能力反而在大魏之上。
在此之前,東胡人一直在大魏境內交戰,算是以戰養戰,一直不停的搶掠,但要是搶掠的戰果不佳,東胡人的戰爭潛力會很快耗儘,不得不狼狽退兵。
有人研究過,東胡人在崇德之前,交戰的時間不會超過三個月。
戰馬,農耕,人丁,這些都是限製其的短板。
但在崇德年後,東胡人和北虜大範圍的合作,甚至是征服了很多北虜部落,雙方開始沿幾千裡的長城防線攻入大魏內部,燒殺搶掠,無所不搶。
大量的人丁,物資,財富被源源不斷的運到草原,再運至遼東一帶,極大的豐富了東胡人的庫藏,支持著其戰爭潛力。
到崇德十四年時,東胡人已經可以持續交戰一年以上,並且能動員二十萬人左右的將士,這幾乎是他們三成左右的壯年丁口,而在崇德之前,這幾乎是他們一半的丁口數字。
若是將所有的丁口派在戰場上,其農耕業就徹底毀了,但由於掠奪了大量的壯丁放在田間地頭,彪悍的東胡將士已經幾乎可以完全脫離農業生產,他們用在騎射和戰術訓練的時間上越久,對大魏的威脅也就越來越大了。
這一切歸功於東胡人的徹辰汗,這個大汗年方四十餘,年富力強,少年時就從父祖征討大魏,幾十年下來其不僅是弓馬嫻熟的東胡貴族騎士,也是一個相當出色的大汗。
對內掃平異已,鏟除部落會議遺留的很多麻煩和問題,將諸汗製改為諸王製,在內部設諸部,統合部族事務,其當大汗已經十餘年,威信確立,幾乎一言九鼎。
胡人總會受困於內部爭鬥,甚至猶過於大魏朝堂,但在徹辰汗的統領下,東胡人已經解決了內爭,並且確定了一個明確的宗旨,便是伐魏,取代大魏朝堂,一統天下。
甚至征服北虜,西羌,建立一個比漢唐還要輝煌偉大的龐大帝國,東胡貴人,數代人前仆後繼,幾乎都是在為了這個目標而努力著。
大魏北伐瞞不住人,東胡人也定在動員。
雙方在比拚國力,運勢,軍隊,也包括朝堂,包括動員能力。
東胡這樣的國度,野蠻,血腥,朝爭都是以殺戮而結束,越是如此,越擁有早期古典軍國主義的一些特性。
極端野蠻就是極端的全員動員能力,東胡人能把境內的人餓死一半,包括異族和本族的人,隻要打贏了就行。
大魏卻明顯做不到這一點,這是文明和野蠻的差異,也是火器時代沒有到來之前,野蠻經常能戰勝文明的原因所在。
陳道堅很是擔心,眼前的壓力加上大魏朝堂的側目,而東藩即將會麵臨一些決定性的東西,勝負之間不僅是生死立判,還有對未來發展的信心及空間。
在跳上踏板,登上長堤的時候,陳道堅感覺到一陣暈眩,他感覺是自己太緊張了的原故。
當然,也可能是太年輕,從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起,陳道堅的壓力就太大了。
從熙熙攘攘的碼頭工人中穿行而過,四周是海風的腥味和人身上的汗臭味道,陳道堅倒是沒有什麼不適,倭國那邊的條件要比這裡惡劣的多了。
他從碼頭穿行而過,港口有工務局,早就有吏員知道陳道堅返回,陳道堅年方弱冠,但身份是司從曹右使,比判司從曹的陳佐才低半級,從官職上來說,是南安侯府體係中相當高職的一位官員。
而且從資曆上來說,陳道堅的資曆也很老了,是南安侯府第一批招募的吏員,除了李儀之外,孔和,傅謙,都是和陳道堅一並進入侯府中,兩年左右的時間,大家夥和南安侯徐子先一起做了很多大事,現在的地位也是較往常完全不同了。
工務局的令吏著人安排了一輛馬車,福州的馬車並不多,基本上普通人會選擇走路,有錢人有自己的馬車或轎子,公共馬車運用不是太廣,就是在府城內有一些配給。
在東藩這裡,開發的初期並沒有條件,現在道路暢通,工務局的吏員向陳道堅介紹,最近匠作司在連續製造馬車,並且分為多種類型。
有大型公用馬車,四馬或六馬,甚至八馬拉動,車廂相當大,連坐帶掛,可以坐三四十人之多,這使得各個部門或各個百戶之間,人員的流通調動相對要簡單方便的多了。
現在南安侯府控製的區域是呈一個較大的橢圓形,環島官道已經修了三百多裡,幾近徹底完工。
還需要一條通往牧場的道路,還要在牧場外圍開辟道路,設立外圍巡邏警備點。
另外一個方向就是往西南方向的鹽場區,在那裡已經有十來個鹽場,規模大小不一,都是圍海造石欄,鹵水池和化晶池分開,還有曬鹽區,裝包起運區等等,另外還有鹽工們的生活休息區域。
據工務局的吏員介紹,現在還在鹽區一帶開辟新的定居點,近來在澎湖,漳州,興化軍一帶招募鹽工,由於待遇優厚,雖然沒有官戶待遇,甚至隻是簽了一年或兩年的長約,很多壯丁還是趨之若鶩。
這些鹽工很有可能會長期定居,他們也有搬取家人到東藩的意願。
在這些鹽工初至或未至時,他們當然是心存疑慮,東藩在此前就是荒島,現在誰知道是什麼模樣?
但當鹽夫們到東藩之後,他們迅速陷入到一種強烈的後悔情緒當中,搬取家人到東藩成為這些鹽工近期內最為迫切的目標。
南安侯府當然會儘量滿足這種需求,現在島上還是相當的缺乏人力。
這也是徐子先之下,李儀,孔和,傅謙,陳佐才,包括陳道堅在內的所有文官們都儘量給予移民良好待遇,甚至昌文侯府也不反對的重要原因所在。
若不是有極佳的待遇,東藩又怎麼能在短期內吸引到大量的移民?
陳道堅坐的是隻能容納兩人的輕便馬車,單馬拉,車廂輕薄,也很小,緊急情況的話車廂後也能站兩個人,但正常情形下隻能坐兩個人。
在車廂內當然隻有陳道堅一人,從筆直的港口道路一直向東,然後進入環島官道,接著馬車向北方急馳。
上遊在興造大型的紡織廠,已經接近完工。
此外還有大片的榨油廠,當然也是水力驅動,也是在大規模的建造之中。
走了近二十裡地後,在沿途陳道堅看到了大片的棉田,以及在棉田裡勞作的人們。
還有往南安溪或虎跳溪上遊去的工人們,他們多半乘坐大型馬車,或是騎著毛驢,騾子,或是雜馬。
半年多時間下來,很多瘦弱的男子,透支身體在做著苦重活計的男子逐漸長出了更飽滿的肌肉,他們一樣做著重活,但吃的更好了,營養基本上充足,所以長時間的勞作並未更進一步的傷害到他們的身體機能,反而使他們更強壯了。
每個人都差不多,肌肉飽滿,身體壯實,特彆是走路的時候,每個人的步伐都相當的堅定有力。
人們的表情都差不多,是一種很滿足,很高興的神色,臉上都有一股笑意,是對生活有信心,對未來有信心的神情。
人們之間因為更緊密的合作,經常一起修路,造橋,造各種建築,在農田裡也是協作勞動,這種模式和純粹的小農經濟的模式不同,在那種模式下,哪怕同一個宗族也很難獲得真正的幫助,生產就是以家庭為單位,除非是家庭破裂,宗族會給這樣的破產者提供最低限度的幫助,也就是幫著孤兒寡母不被餓死或流落街頭,事實上很多宗族都辦不到這樣的事。
大魏曾經有較為完備的福利體係,隨著國力衰減,那些福利機構早就名存實亡了。
在大魏,人們生活的相當有壓力,同時因為耕地,生產,生活帶來的諸多竟爭,彼此提防,甚至仇視對方,這並不奇怪。
而在東藩,人們彼此守望相助,彼此間的依存感很強烈,在四周是茫茫大海的大島之上,原本就理應如此,加上南安侯府有意的倡導,陳道堅知道,島上的治安都是很好,人員充足的警備士也能解決偶發的事件,比如偶然的鬥毆事件,盜竊,或是家庭紛爭。
事實上這些事也很少,人們都渴望能迅速還清欠債,開出更多的土地,工人們希望能進入正軌,賺到更多的錢。
這是一片活力之地,人們充滿希望,而且還不僅如此,官吏的地位被限製了,雖然他們擁有權力,但約束更多,大魏那種如狼似虎的衙前差役,在東藩這裡卻是見不著了。
人們走路很有活力,臉上有笑容,身體壯實,彼此信任對方,自己也是充滿著自信。
看到沿途一群群的百姓,陳道堅內心的擔憂和惶恐都減輕了很多。
這裡的天比倭國的似乎要藍的多,氣氛也好的多,各處也很乾淨。
倭國人那裡似乎活的很壓抑,大夥兒都挺有心事的樣子,就是那些活的不錯的倭國武士,到了晚上時都忍不住要喝醉,似乎喝醉了之後才能放浪形骸釋放壓力。
相比之下,陳道堅當然更喜歡東藩。
太喜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