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於泰身邊的人越來越少,那種急促而整齊的腳步聲中,越來越多的護衛戰死,殺戮相當的高效,到處都有剿殺海盜的軍人,陳於泰的部下幾次想以利誘之法來叫這些團練放棄追趕,最後發覺是徒勞無功。
陳於泰最後隻有孤身一人,所有的護衛不是走失了就是戰死,他龜縮在一個未起火的小木屋裡,鑽進去時才發覺有個小孩和一個婦人縮在牆角,婦人的臉上滿是驚惶,但看到他這個曾經的大當家時,臉上已經沒有太多的畏懼之色。
陳於泰苦笑一聲,知道這是被掠來的婦人,孩子是在島上被輪流淩辱時懷上的,哪個海盜都不會認,隻能大家一起養起來,這種算是標準的雜種。
“小雜種,讓開。”陳於泰將窗簷下的婦孺趕開,自己站在窗前觀看外麵的情形。
喊殺聲已經逐漸變小了,火光下的身影越來越向海灘港口區而去,在大海上似乎是有一條船開了出去,陳於泰的眼裡幾乎瞪出血來,在船上的身影看不清楚,這些人毫無疑問是他媽的幸運兒,最少他們能一路開到廣東,或是順洋流跑去倭國,要不然藏身東藩的那些未開發的地方,好歹能苟活下來。
陳於泰開始並不是沒有考慮過,發現徐子先進襲時便直接逃跑,但多年的積蓄和眼看要招安的美好前景使得他沒有斷下決心放棄,現在卻是悔之晚矣……
這木屋在西南一角,四周無火,隻有幾十步外有倒伏的屍首,看起來一時半會的還算安全。
陳於泰知道自己必然跑不掉,攀山隻能躲一時,過後武卒們肯定會大規模的搜山,被人當野狗般殺死在某個山澗角落,陳於泰也不想。
遊海而逃就更蠢了,水性好的水手是能在海上漂幾天也沒事,但接下來肯定會有沿海的大量的漁民協助澎湖水師在海上搜剿,比躲在山裡還慘過幾分。
上船肯定也來不及了,武卒們已經攻上港口,所有的船隻都很快被控製起來,根本不可能再有船隻逃離。
唯一的辦法……
陳於泰眼中漸有亮色,到現在的這種地步,招安,錢財,都隻能放棄,好在他在浙江外海的一處荒島上還藏著一些錢財,取出來,不失為富家翁。
隻能隱姓埋名,先躲過風頭,再起出錢財,躲到江陵蘇州一帶,安生過完下半生,似乎也是不錯的選擇。
現在的辦法便是脫掉武袍,陳於泰進來時發覺了有普通百姓的服飾,有很多被掠來的婦人,生孩子前後無有海盜照顧,隻能找那些被掠來打雜種地的男子搭幫,這家估計也是有一個,隻是現在不知道人在何處。
這不妨事,將普通男子的服飾換上,然後逼迫這婦人和孩子承認,這些人膽子小,稍加恐嚇就行。
隻要先混過這一關,被放出去之後就是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
陳於泰腦海中在急速的做著各種打算,要編造籍貫,被掠來的經曆,還要小心被人指認,他的部下中若有被俘的,也需小心……
海盜首領趴在窗邊,腦海中在思索著脫身之策,而他卻沒有注意到,身後的婦人眼中的怒火已經難以掩藏,婦人悄悄的從懷中取出鏽跡斑斑的匕首,走到陳於泰身後。
潛意識裡感覺到不對勁的海盜猛然一驚,想轉身的時候,匕首已經深深插入他的後心。
正中心臟。
陳於泰憤怒,驚恐,兩眼瞪圓了怒視那個膽大的青年婦人,兩手一搭,已經將婦人的脖頸扼住,但他的力氣越來越小,後背血如泉湧,心口是劇烈的刺痛,前後未超過一分鐘,他已經失去力氣,兩手跌落下來,整個人軟倒在地上,再有不到兩分鐘時間,這個縱橫閩海多年,不知道手上有多少良善百姓性命的巨盜,終於惡貫滿盈,死在了被其捕掠,淩辱,傷害的婦人之手。
刺死陳於泰後,婦人蹲在地上,先是楞了片刻,接下來便是痛哭起來。
她身邊的男孩有七八歲,已經懂事,臉上卻是沒有多少孩童的童真,可想而知在這樣的島上,麵對那些殺人如麻又粗魯蠻橫的海盜,這個孩子雖然是他們其中一個的後人,卻是遭遇到了什麼。
在母親痛哭時,男孩站在窗邊,看著在各種火光下追殺海盜的軍人們,看到那些海盜被用各種方式斬殺,被斬落頭顱,被砍斷手掌,胳膊,被刺在胸腹部,被從後背刺穿,看著他們慘叫,哀嚎,血流不止,痛苦的在地上翻滾,然後死去。
男孩目光深沉,臉上開始全無表情,但看到一個壯如水牛的海盜跪下痛哭求饒,卻是被一矟刺穿了脖子,痛苦不堪的死去之時,男孩突然微笑起來,他的臉上有笑容,眼中有笑意,整個人都在瞬間變得開心起來。
“娘,娘!”男孩回頭叫道:“死了,他們全死了,真的都死光了。”
婦人停了哀哭,走到窗邊,和男孩一起觀看起來。
一大一小的母子兩人,臉上滿是複仇的快意,在他們腳下,是陳於泰漸漸發涼的屍體。
……
“見過君侯。”
“君侯萬安。”
“大家夥辛苦了。”在一片問好問安聲中,徐子先手按障刀,走遍了每一處戰場。
到了白天才知道穀口一戰有多麼危險,海盜們還好神臂弓太少,若是守備穀口的是兩千人的禁軍,配合禁軍令人恐怖的遠程武器配給,怕是昨天南安團練得在穀口處多死好幾倍的人。
木柵區,崗樓,到處可見的嶙峋山石,在低矮的灌木區和外圍的柵欄區,到處是海盜的屍體,成堆丟棄的兵器,還插在地麵上的箭矢,受傷的武卒被移到未起火的地方做緊急的救治。
確定戰死的武卒有一百一十餘人,其中有七十多人死在狹窄穀口區的弓箭之下。
昨夜的犧牲很多,受傷的人超過五百人,多半都是被箭矢所傷。
在短短時間內,海盜射出了大量的弓箭,給團練將士們的殺傷多半都是在穀口處的弓箭勁射造成,特彆是神臂弓,這種獨步海內的臂張弩在百步之內造成的傷害遠超普通弓箭,甚至是相當的致命。
徐子先神色凝重,並未有太多的快意。
每次打完仗俱是如此,在斬獲眾多敵人的同時,也得忍受諸多部下喪命的現實。
這裡頭有很多人都是徐子先相當熟識的人,甚至可以算是普通的好友了。
有兩個少年牙將俱在其中,十七歲的年齡,比徐子先小幾歲,經常到後宅去,徐子先教他們讀書識字,陪他們加練弓箭和矟刀之術,還在後宅經常做幾個菜,輪流請這些少年牙將一起到後宅吃飯。
酒隻給喝一點點,還好,少年時愛喝酒的是少數,大多數就是覺得好玩,圖個熱鬨罷了。
不管是實際年齡還是心態,徐子先都感覺自己是他們的兄長,這些孩子被他精心挑選出來,要培養成自己心腹中的心腹,要當得大用,他感覺自己就是一個無情的鐵匠,要把這些孩子燒紅,鍛打成自己想要的模樣……
現在這兩個半大的少年躺在地上,生命跡象漸漸遠去,徐子先看了一會兒,發覺其中一個少年的胡須已經剃過幾次,軟須漸漸成了黑色的硬短須。
記得這個家夥可能還對小妹有些隱隱約約的好感,這不奇怪,小妹性格溫和而有主見,後宅被她主持的井井有條,另外二八無醜女,小妹又原本就很漂亮,宗室貴族的女孩兒,想長的醜也有點困難。
少年牙將裡喜歡小妹的不少,但相對都比較單純,眾人也知道小妹不太可能嫁給普通的牙將,就算是武官亦不行。
徐子先明白這些少年的心思,自己亦是從少年過來的,小妹若是喜歡其中哪一個,他也不會在意品階門第。
以他的實力,想把任何一個牙將用上來,十幾年內成為四品或五品的高官都是很輕鬆,家世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不過小妹喜歡的是魏翼,徐子先當然更加樂見其成。
一群二百多人的男子被看押在海港一角,他們多半麵黃肌瘦,走起來似乎都是隨時可能會倒下來。
秦東陽走過來對徐子先道:“這是掠到島上來的苦役,上來是都是挑的壯實漢子,沒過多久便都變成這般模樣了。”
“還有不少婦孺吧?”
“婦孺也是有二百多人,青年婦人不到二百,還有三十來個小孩子,俱是海盜的後人。”秦東陽麵露難色,遲疑了一小會兒,說道:“君侯,劉益他們的意思是,這幫子孽種百姓們是不會要的,送到福州也不會有人收養,各處都不會有人要。乾脆,一了百了,處置了算……”
劉益和張虎臣等人正好趕過來,聽到秦東陽的話,劉益便點頭道:“君侯,這正是我的意思,殺光了算了。這些崽子都是孽種,留著做甚?”
“放你娘的屁!”徐子先勃然變色,喝斥道:“這就是你劉益的胸襟,你這般的人,也活該沒老婆,沒有後人。”
“這幫子算不得什麼正經人的後人吧?”
“海盜罪大惡極,他們正經的子女也不能妄殺,男子有罪,婦人和小孩知道什麼?”徐子先皺眉道:“一個人長成什麼模樣,不在其是誰生的,是如何教養出來的。良善人家的孩子,放海盜窩裡十年,長成了也是個惡人,做不得好人。惡人家的孩子,放讀書人家裡好生作養,也可以長成讀書種子,謙謙君子。人性生來俱惡,就看後天的教養,和嚴密的法度來管束,沒有誰天生是良善,或是天生惡人。”
“原來君侯信奉荀子?”秦東陽略略一吃驚,大魏開國時太祖說過要兼收並蓄,對儒學的諸多學派都是持肯定態度,甚至對墨子,法家,也做了適當的放開。
但太祖身故之後這股思潮就受到了極為嚴厲的反彈,最終還是理學占了上風。
這也是華夏經曆隋唐之後的必然趨勢,學派發展到了理學這一段,太祖個人的意見隻是稍微使理學成為統治學說的過程稍微滯後,但其後的二百餘年,理學畢竟還是第一位。
現在海內名儒徐夏商就是理學一脈,師從魏初的二程學派。
而吳時中的學術有些關西學派和心學一脈,和徐夏商並非一路。
這也是吳時中當初在京師遇到困難時,徐夏商隻是稍作表示,並沒有真正援手的原因所在,有的時候,學術派彆之爭的激烈程度,不是這幫子弄學術的,外人根本想象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