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子先兩眼微閉,千般情緒在腦海中翻來滾去,但無論如何,這樣的結果真的足夠了,也是值得了。
“恭喜君侯……”方少群在一旁輕聲道:“但不要失態,中了狀元隻是一個開始,並非結束,望君侯記得這一點。”
這樣的人還真是掃興……但說的毫無疑問是正確的。
徐子先微微一笑,對著狂喜的眾人拱手致謝,說道:“大家同喜,望日後苟富貴,莫相忘。”
“當然,”姚平忠大叫道:“俺可是恨不得跟著明達,一起到福建去哩。”
“會有機會與惟誠共事。”徐子先微笑著回應,種紀和姚平忠都是人才,或許將來真的有機會招致麾下。
……
中了武狀元之後也是格外忙碌。
徐子先隻能略微休息一下,睡了不到一個時辰就起身,然後在禮部會集同年,一起到宣德門外報名謝恩。
對很多沒有官職或宗室身份的進士來說,從這一刻開始,脫離了平民百姓的身份,正式成為朝廷的官員之一。
新科進士身上有貴氣,所行之處哪怕是穿著紅袍的高官顯貴,也是含笑招呼,在這幾天裡,這些人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
報名謝恩之後,再寫謝表,赴禮部領取進士袍服,然後準備第二天入宮至集賢殿,拜謝天子。
從入集賢殿的那一刻起,這些新科進士就算是天子門生了。
然後至吏部報道,但真正給新科進士安排工作的是政事堂下的審官東院和審官西院,從那時候起,各進士分彆領取官照告身,未來數年之內的軌跡就在這一刻得到結果。
多半人可以留京觀政,學習京師各部門的運作,少數已經有實職身份的可以自請立刻外放離京,或是無誌於留京的,也可以提請外放。
徐子先當然是要直接外放,並且審官西院估計會等政事堂左相和右相的命令,會以第一時間迅速準備好一切手續,徐子先將會是外放的第一人。
對徐子先來說,這樣的結果也並不差,京師重地對很多新科進士來說是誌在必得之地,能夠留京要省多少年的功夫,隻有在京任過朝官的資曆身份,才有可能轉任到地方大吏,否則這一生也隻能在州縣層次上遷轉,雖然俸祿不低,方麵為官權力也不小,但終究是早早有了一層天花板,令人感覺壓抑。
而徐子先則注定沒有這一層天花板,他做到方麵大吏,隻是身份的拘束和來自天子的忌憚,這可不是資曆能解決的大麻煩。
忙忙碌碌一天之後,徐子先卻沒有留在驛館休息,而是去右相府邸拜訪,老相國對他的栽培和期許之恩相當深厚,這兩天可能隨時離京,臨行之際前來辭彆,也是理所應當之事。
徐夏商是直接將徐子先引入內書房,彼此以便衣相見。
這一次隻以宗室長輩和晚輩的禮數相見,徐夏商相當欣慰,看著徐子先道:“好幾十年了,終於有人在老夫跟前說,四十年彈指一揮間,自老夫之後,宗室又出了一個真正的人才。”
徐子先笑道:“這話說的太過份了,老相國中進士時已經是海內名儒,我算得什麼。”
“不然。”徐夏商道:“你的策論,劄子老夫都看了,文字精警自有一番妙處,老夫年輕時未必寫的出來,這是其一。其二,老夫看你的論馬政劄子,感覺言之有物,老實說,老夫不要說二十歲年齡時,就算是四十歲時,也未必能寫的出這樣的論事劄子……你是怎麼辦到的?”
“晚輩信奉一個道理,萬事需得從實處著手,晚輩是武夫,不是儒臣……請老相國恕晚輩冒犯,儒臣信奉道理,惟道惟一,而晚輩是武人,不近大道,隻信數據和事實,再多看,多走,多聽,把心思用在實務上,馬政之事,晚輩思索良久,感覺此乃必行之事,所以上了奏事劄子,沒有在事前和老相國商量,還望恕罪。”
“這是什麼話。”徐夏商白眉舒展,笑道:“你們這些後生輩的有出息,難道老夫還能不高興?馬政之事,天子也意動了,昨日在宣政殿召左相與老夫和幾位樞密議論,眾論皆以為可,隻是財賦困難,卻沒有辦法撥付多少款子與你,想來想去,隻能給你權限,叫你自家想辦法著手進行……”
徐子先微笑著聽,這一下算是把老相國的意思聽明白了。
朝廷對福建養馬之事,或是說對徐子先個人的能力,究竟信任還是有限度。哪怕是養馬養的好了,天子也懷疑以福建路自身的情形,財力,地理,人力和官場的困擾,到底是會能做到什麼樣的地步?
就算真的養出了不少好的戰馬,福建路願意給京師報解多少?
或是說,徐子先的性格經曆,那種膽大妄為,膽大包身的性格,又能叫天子信任多少?
朝廷也確實是財政困難,但如果是有能力的大臣在山東,河南試行新的馬政,好歹朝廷要撥付幾十萬貫錢,幾百上千萬束乾草,拿出錢和物資來支持,而現在聽徐夏商的意思,朝廷也就是給政策,給徐子先官位和職權,也可能會出幾萬貫錢,但支持也就到此為止,叫天子和朝堂付出更多的代價,那是絕無可能。
徐夏商道:“你今晚不來,老夫明天也要找你……這件事政事堂爭也爭不下來,左相也不欲爭,老夫也覺得,年內要北伐的話,朝廷要動員的將士,戰馬,車輛,草束,糧食,俱是叫人嚇一跟頭的數字,這時候再爭馬政的錢,有些緩不濟急,究竟還是國事要緊。”
徐子先含笑聽著,聽罷點頭道:“老相國說的是,晚輩也不欲爭,老實說,晚輩雖然有些把握,但也不敢一開始把攤子鋪設的太大,若是真的有什麼不妥,我本人丟臉是小事,壞了馬政,丟了老相國的臉麵,這才是大事。”
徐夏商聽罷笑起來,誇讚道:“明達你真是人情練達,說的話也算湯水不漏,你到福建主持馬政和一州軍政,老夫算是能放心了。”
徐子先心中一動,但並不接話,等著老相國自己再說下去。
“你的戰功,福州南安一戰,這是明麵上的功勞,朝廷必得有所表示,殺劉知遠一事,韓鐘他見你的情,朝廷卻是不能認這個帳,否則大魏天子臉麵何在?老實說,老夫一定要強調,此事可一不可再,北伐從去年開始已經在做準備,多少個軍的禁軍,多少糧食,餉械在往薊州一帶運用,天子為了這一仗,何事不能忍?去掉劉知遠,還有韓鐘同意北伐,主持大局,天子才忍下來。否則你擋的住那些心無戰意的郎衛,擋的住天子手詔禁軍去平亂?你那一百五十餘人,勇則勇矣,兩千禁軍上陣,攜千具步弓,神臂弓,蹶張弩,床弩,你們怕是半個時辰內,就是死無葬身之地了吧?”
京營禁軍的戰鬥力,徐子先了解起來感覺也是稀鬆平常。
多半是京師禁軍世家,一代傳一代,世代在京師駐防,早就油鹽不進,有時候發糧都是雇著挑夫拿挑擔將糧食領回家,操練偷懶,點卯不至,離營外出自謀生計不一而足,這幫長大漢子,兵樣子是有的,但也就是個兵樣子。
要說正麵對戰衝殺,徐子先率二百精銳騎兵,擊敗這樣的一個軍的京營禁軍,感覺上並非沒有可能,甚至會相當輕鬆。
而在劉知遠府內,被幾千禁軍圍困著,用各種遠程兵器殺傷,正好是禁軍長處,那可真是危險之至,確實有覆沒之危。
而且京師之中好幾十個軍,天子真的寧願朝堂無人也要滅掉徐子先等人,當然是如徐夏商所說,要死無葬身之地。
“謹受教。”徐子先肅容抱拳,表示接受老相國的教誨。
確實如此,這般冒險的事情真是可一不可再,那晚之後,旁人不知道,徐子先自己心裡卻是暗下決定,再也不將自己置於這般危險的境地,不管再發生什麼樣的變化,始終要有自保之力,不能將福禍性命交托給彆人的決斷,也決不可拿性命去冒險搏取富貴。
“這功雖不賞。”徐夏商道:“左相不能不有所表示,天子也隻能裝傻。一者,是增加你南安侯府的官莊,加食邑萬戶,實食封六千戶,這是一般的國公實封了,老夫的莊園封戶,也不比明達你多多少,朝廷不宜加你的爵位,隻能在實封官莊上,多下一些血本。”
徐夏商眉宇舒展,笑著道:“若故兩代南安侯知道此事,想來也該欣慰!”
徐子先起身長揖,說道:“多謝老相國成全,先君先祖父,泉下有知,想必也是會高興的。”
老南安侯封邑三千,食實封才六百,簡直菲薄之至,這一下子漲了十倍,超過了一般的國公封戶,朝廷往常可沒有這麼大方。
徐子先立的大功也不足以加封這麼許多,還是有酬勞其兵變表現的用意在。
這當然不會是天子的意思,而是韓鐘的一力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