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劉知遠躬身道:“韓鐘已知道內東門臣奏對之事,其對臣恨之入骨,北伐大計又必得耽擱下來。”
這算是劉知遠和天子攤牌了,確如他所言,若韓鐘知道小東門這裡發生的事,必定與劉知遠不死不休,朝廷會陷入無休止的政爭之中,韓鐘和劉知遠,天子當然隻能留一個。
“便如卿請。”天子深感不悅,但事涉北伐大計,天子隻能選擇一向支持自己的劉知遠。
“臣請陛下派郎中令陳常德前往拿捕韓鐘。”
“可。”
“陛下可派期門令徐子威,執白虎旗與郎中令同去?”
“白虎旗不可輕出。”天子沉吟片刻,終是覺得以天子身份,派出郎衛已經太過,再出白虎旗,形同鎮壓兵變,傳揚開來,名聲太過難聽,當下還是拒絕劉知遠所請,隻道:“韓鐘並未謀叛,令郎中令持虎符率執戟郎並金吾禁軍一同前往,著令韓鐘赴大理寺獄,朕將簡派大臣,審理其不法諸事。”
宰相在大魏是最尊貴的存在,天子下詔時心情不乏沉重,不管怎樣,拘捕宰相都會是對他後世名譽的損害,而韓鐘隻要稍有自尊都不會被押送到大理寺獄,弄的上下難堪,估計多半會伏劍自殺,以全其令名。
天子道:“對韓鐘家人不可騷擾,不可侮辱,更不得殺戮。”
劉知遠抱拳躬身,答道:“臣不敢。”
再起身時,天子已經在羽林郎和諸多內侍簇擁之下,起身返回大內去了。
劉知遠站直身體,感覺自身在微微顫抖著。
他是名臣之後,出身千年世家,其家族進入大魏之後,曆任大參,樞密的並不少。但距離宰相這個位子,總是差之毫厘失之千裡。
曆任先祖的遺誌,多少代祖宗的遺憾,現在就要在他手中彌補回來了。
韓鐘被捕下獄,朝廷當然要重選首相,舍劉知遠其誰?
而且右相也會去職,樞密使張廣恩去職,這兩個職位天子也肯定會依從劉知遠的推舉,再將三司,吏部,兵部抓在手中,朝堂一半在劉知遠的真正掌控之下,論起來比韓鐘還少一半掣肘,論宰相之權,劉知遠也會遠遠超過韓鐘。
君子所求,不過如此?
幾位侍中已經上來行禮問好,他們或是前任大參,或是卸任樞密,但同一特點都是天子近臣,未必沒有起複的機會。
能加侍中銜,原本就是重臣和心腹大臣才有的待遇。
劉知遠儘量平複自己的心情,不叫這些大臣看出自己太過得意,以免傳揚開來,成為笑柄譏評。
待劉知遠出殿之後,郎中令陳常得已經等候在外。
三百餘人的執戟郎亦是開始在小東門集結,執戟郎俱是親貴子弟,或宗室,或文武大臣的家族子弟,與羽林郎相差不多。
金吾衛衛尉石遇吉則集結金吾衛,金吾衛的人數多一些,達千人之數。
兩人俱是內廷武官,不可與宰執交結,但看到劉知遠出門時,還是麵露笑容,遠遠的躬身為禮。
在此之前,雖然兩個內廷高官對劉知遠也很客氣,但遠不到巴結的程度,而眼看劉知遠即將大拜,兩人的神態已經有了明顯的變化。
執戟郎俱穿半截身的鐵甲,戴鐵盔,而金吾衛穿紅色武袍,外罩銀色的全身鎖甲,一千三百餘人肅立於宮室廣場之內,執矟,矛,長刀,手按障刀,一半人持神臂弓或長弓,以儀態,身高,具甲,裝備來說,眼前的執戟郎和金吾衛禁軍,俱是精銳中的精銳。
但以劉知遠來看,一千三百餘人神態各異,站姿散漫,不少人還在隨意說話,甚至走動,這些都是親貴子弟,哪怕是金吾衛也有不少是武官世家出身,郎中令陳常得是老好人一個,根本不管事,石遇吉自身不正,金吾衛軍律不佳,一半得算在石遇吉的頭上,叫這兩人彈壓軍紀,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好在劉知遠也不在意這些,隻要郎衛一至,韓鐘知天子心意,除了自殺之外也沒有彆的路可選。
難道堂堂宰相,真的要去大理寺獄被人當猴子觀賞?再被天子派的敵對派係的官員來審訊,侮辱一番,最後賜自儘?
“請大參上轎。”元隨頭目走過來,躬身打開大轎的轎簾,緊跟著說道:“明天起,就得叫相公上轎了。”
相比親切一些的“相公”,其實劉知遠更喜歡“相國”這個稱呼,這個稱呼令得他感覺到一種尊貴,是難言的尊嚴,原本虛無縹緲的權勢似乎都落到了實處。
恩威並施,福禍由心,天子之下,國事俱由宰相斷,這是大魏的傳承,在劉知遠上轎之後的那一刻,他終是忍不住輕笑起來。
“大參,”石遇吉趕過來,拱手道:“時局混亂,要不要末將派一哨兵馬,前往大參府邸護衛?”
劉知遠府裡有七十名禦賜元隨,加上二百多牙將,還藏著大量的甲胄和神臂弓,他不覺得會有什麼人能突破這幾百人的守護,傷害到自己。
韓鐘一旦想動禁軍,在衛尉兵符之下,各廂都禁軍都會出動,十餘萬人的禁軍,韓鐘能調動多少,持著虎符的衛尉一至,甚至情況一急,天子定會派人執白虎旗平亂,又有多少禁軍將領,冒著事敗伏誅的風險,跟著韓鐘來攻打自己?
“不必了。”劉知遠府中的情形不可為外人所知,當下含笑道:“都指揮有心,不過本府有元隨牙將守備,料想無大礙。”
“那也派兩都人手,護送大參回家才好。”
“可以。”
對這種程度的討好,劉知遠當然接納下來。
……
大參回府之後,兩都的金吾衛又原路折返。
一路行來,路人都是頗為駭怪,大參回府,照例由元隨跟隨護衛,何時需要金吾衛派出人手跟隨?
京師中嗅覺敏銳的人,早就察覺今天情形的不對。
大參劉知遠奏請獨對,韓鐘於傍晚上疏,天黑之前,劉知遠在宮門鎖院之前出小東門,金吾衛派兵馬護衛,這些事情訊速在權貴府邸傳揚開來。
不約而同的,路麵上的達官貴人都是少了很多,各權貴府邸都約束家族子弟今晚不得外出,在劉知遠回府後不久,原本京師極為熱鬨的幾處尋歡作樂的區域,權貴子弟和官員們的身影都是驟然少了許多。
隻有京師百姓和外來的舉子,商人們不明就裡,還是在酒樓妓院中尋歡作樂,絲竹管弦之聲不絕於耳,沿街叫賣的小販來熙熙攘攘往來的人群重疊交錯,仍然是一副太平享樂之景。
劉知遠下轎之時,發覺自家府邸四周平靜如舊,小販還是很多,來拜會的官員仍然在府邸內外等候,四周仆役影影綽綽的在忙碌著,很多人是在拿著挑杆,將簷下懸掛著的風燈陸續點燃。
一切都沒有變化,唯一的變化就是自己真的扳倒了韓鐘,今天早晨到現在,劉知遠花了十幾萬貫在宮中,幾位侍中,諸多的門下舍人,內侍省的宦官首領,一切都如他設計的那樣,天子震驚,憤怒,然後最終下了決斷……從明天開始,劉知遠就會是事實上的宰相。
二百多年的希望,終於在今天變成了現實。
金士奇等幕僚迎上來,劉知遠看了一眼,隨口道:“方少群呢?”
“說是身體不舒服,躲在後院不肯出來。”
“這人,還是小孩子脾氣。”劉知遠大事已畢,心頭一陣輕鬆,對方少群的桀驁無禮也比平時要優容許多。
一旦拜相,接下來的大事就是主持北伐,很多細節都需要方少平在身邊左右讚襄扶助,劉知遠並不認為方少群是金士奇等心腹,但論起能力來,金士奇等人綁在一起也不及方少群。
“今天封禁府邸,”劉知遠換了便袍,一臉輕鬆的道:“府裡無人違禁外出吧?”
“是在下和方少群出去了一次。”金士奇道:“方少群說今日與王直約好了會麵,大參沒空,他和我應該走一趟,我想此話是正理,對王直不可太怠慢了,所以與他走了一趟。”
“哦,”劉知遠皺了皺眉,說道:“都說了什麼?”
“隻提起北伐之事,方少群勸王直力助大參,彆無他語。”金士奇略感心虛,方少群還提起徐子先,不過隻寥寥數語,應該沒有什麼大礙。
“也罷了。”劉知遠略感不悅,自己下令任何人不得外出,兩個幕僚卻擅自去了朝天驛,不過用意也並不壞,王直是可倚重的重要力量,北伐大計也缺不得此人,確實不宜慢怠。
“今晚叫所有牙將披甲戒備。”劉知遠略感疲憊,但精神還是處於亢奮之中,他對眾幕僚吩咐道:“一定要嚴加防範,今晚過後,就不要緊了!”
在場幕僚俱知今天要出大事,所有人的心都是砰砰直跳,當下俱是躬身答應,幾位大參府的領牙將的武將,已經按刀退後,將所有的牙將元隨都集結起來,同時劉知遠下令關閉大門,趕走所有待候傳見的客人。
“吳國公說有要緊大事……”參政府邸的門政對劉知遠道:“來了有小半天了,也趕走嗎?”
“他來乾什麼?”一個不該出現在自家府邸的人卻莫名其妙的出現了,劉知遠心中有隱隱的不安感,他道:“叫他到書房見麵……不,我親自到門房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