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防營屬於廂軍序列,直接屬韓炳中和林鬥耀指揮,這不象各處的城防營,受大都督府和地方州府官員的雙重指揮。
隻要製置使一下令,江防營就隻能立刻換防,軍令如山不容違抗。
等徐子先趕到鎮子邊緣的港口區時,不少鎮上的商民百姓都趕出來看熱鬨。
碩大的軍旗在港口東側被高高舉起,十來個騎兵簇擁著江防營的指揮韓炳德,騎兵外圍是扛著大鼓的鼓手,還有一群扛著廚具的火兵,一輛大車停在路旁,火兵們小心翼翼的把灶具和新鮮的食材放在車上,這是韓指揮晚上要享用的美食。
大腹便便的韓炳德騎在馬上,如球一般的身材叫人懷疑他是怎麼爬上的戰馬。
和傳聞中一樣,韓指揮是製置使韓炳中的遠房堂弟,從一個秀才被一路保舉到廂軍一營指揮,沒有韓炳中的大力幫助顯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秀才是文人功名,本朝的特點是文人也能領兵,投筆從戎是件好事,有秀才功名就有資格當武官,前提是要不停的立功和受到賞識提拔。
韓炳德肯定沒有什麼功勞可言,他被一路提拔都是因為考語都是上上,這裡頭有什麼貓膩可想而知。
這些火兵和騎兵都是從江灘一側的軍營繞道過來,靴子上都沾滿了泥水,把江邊的路踩踏的一團糟。
不遠處是列隊準備離開的廂軍將士,他們普遍戴著飾紅纓的範陽笠,多半蓬頭垢麵的樣子。當廂兵的人多半是從各處征調的民壯,更多的是失地破產的農民,失去家園的流民等等,這些漢子算是社會不安定的因素,征募廂軍一般都是在這些人群中進行,把精壯的漢子征入廂軍中,反過頭來鎮壓那些不堪忍受的農夫和流民,這是一舉兩得的好買賣。
廂軍們多半神色疲憊和木然,他們的月俸很少,勉強夠養家糊口,想過上好日子隻是奢求。在很久以前,大魏朝廷財力充足時,廂軍們的待遇也還不錯,一個守城門的城防營的廂軍也能過上溫飽但不富足的生活。
現在的大魏國力如退潮的潮水般的衰退著,地方的財政體係也是一團混亂,廂軍們的待遇普遍下降了,現在隻能是在溫飽線上掙紮著而已。
好處就是他們不需要去服亂七八糟的力役,家人也可以免征徭役,這是他們辛苦操練和奔波服役換來的最好的結果。
範陽笠,灰色軍袍,亂七八糟的隊列,還有不那麼精良的武器,弓手手中的弓多半是劣弓,製作相當粗糙,隻是勉強可以用而已。
神臂弓的數量很少,更不要說威力更大的腰張弩,蹶張弩和床弩了。
在軍官們的催促下,廂軍們儘量的排好長蛇般的縱隊,他們臉上的疲憊之色更加明顯了。
徐子先感覺廂軍的待遇還是強過後世的明軍,畢竟大魏相對富足的多,如果象明軍那樣動輒幾個月不發餉,軍隊如叫花子一樣,怕是沒有人會願意當兵吃糧了。
大魏又不是府兵製或衛所軍製,軍費向來占國家開支的七成到八成,實在是一個相當沉重的負擔。
在鎮民們的注視下,混亂不堪的廂軍們終於打好了自己的包裹,破舊的軍毯或被子直接捆在後背上,各種水壺,鍋子,直接掉在腰間的革帶上,手中則拿著破損的長矟或鐵矛,在軍官們的喝斥下他們集結到了一起,開始沿著大道向東麵行走著。
大量的帳篷被拆解裝在幾輛大車上,這些大車裝運著廂軍們所有的後勤裝備,當然也可能用不上,有的地方是有正式的軍營,不需要臨時搭建帳篷營區。
在廂軍們拆毀的營區裡一片混亂,各種臟物堆積汙水橫流,不可能有什麼東西落下來,廂軍和禁軍不一樣,禁軍拔營時往往顯得更財大氣粗,畢竟兩者的待遇相差極遠。
就算這樣也有一群小臟孩歡呼著從向廢棄的營區,在垃圾堆裡翻撿起來。
在營區西邊不到二百步的地方就是龐大的工地,很多廂軍臨走時還在回頭看工地上的情形。
大片的房舍建造的相當牢固結實,那是未來的倉儲區,港口碼頭也在建造之中,大量的木樁和基石放在江灘上,一群流民組成的勞工隊伍一點不被這邊的情形所影響,正在呼喊著號子把上千斤重的基石沉入淺水中,這些基石上會蓋出木製的棧橋,現在已經初現雛形。
一旦把棧橋深入到船隻可以停泊的深度,碼頭就算蓋好了,可想而知會有多少閩江上的船隻在這裡停泊,地理環境優秀,又有優良的港口,儘管先期投入十幾萬貫,動員了三千多人的民力,一切看起來還是相當值得的。
這當然是大手筆,原本江防營在這裡也可以弄到一些好處,一旦貿易繁榮,江防營可以要求地方上提供一些協餉,這也是慣例,鎮子上的商民應該會很樂意提供……畢竟貿易發達了,地方上要比現在富裕的多,提供一些錢財來獲得安全保障,怎麼算都是怎麼合算。
但人算不如天算,江防營要撤防了,這也是廂軍將士們一臉沮喪神情的最大原因。
眼看著駐守在這樣富裕的地方,可以獲得相當不錯的生活,對未來的期許才剛剛展開就被強行打斷了。
特彆是江防營的人發覺那些流民力夫吃的都比自己要好,工錢也不少時,心裡的不平和不滿就會如野草般滋生起來。
“韓指揮。”徐子先看的出來韓炳德沒有下馬的意思,於是站遠了一些,免得仰頭和這個肉球說話。
“世子。”韓炳德皮笑肉不笑的道:“在南安這裡一向打擾了,本官代將士們向世子和南安父老陪罪……”
“這話說的就生份了。”徐子先微笑道:“江防營在這裡可是我們各鎮的定海神針,父老們前幾天還和我商量,年前要準備一些肉酒勞軍,為什麼突然一下子就調走?”
雖然是在質詢,徐子先的話說的卻是極為客氣,幾個廂軍軍官都用感激的眼神看過來,至於那些普通的廂軍官兵臉上的神色就更精采了。
在此前韓炳德當然傳過話,意思是南安團練已成,這裡不再需要江防營的駐守,所以南安侯世子和本鎮的士紳公議請江防營調防。
現在徐子先的當麵質問毫無疑問使韓炳德相當狼狽,他在馬上咳了幾聲,說道:“漳州月前被海盜襲擾,我們奉命到下遊對岸駐守。”
“原來如此。”徐子先點頭一笑,回頭對李儀道:“事出倉促,請奉常派人去取一千貫錢來,這錢交給韓指揮,替我犒勞這些廂軍弟兄。”
廂軍們正在走過,幾乎一瞬間就有過百人聽到了徐子先的話,當李儀派人取了一千貫銅錢來時,幾乎每個廂軍都發出了由衷的歡呼聲。
李儀在此之前還感覺這錢出的冤枉,廂軍駐防的地方一般會出一筆錢勞軍,這也是慣例,但江防營早早撤防,其中充滿陰謀的味道,李儀覺得世子花錢未免太大手大腳。
倒是現在聽了廂軍將士的歡呼聲,李儀才自失一笑,覺得自己畢竟太小家子氣。
也是侯府在此之前太過窘迫窮困的原故,想想徐應賓也是辛苦半生,留給女兒的嫁妝才三千貫錢,徐子先現在卻是隨便就能取一千貫出來,這其中的差距,令人感覺欣慰之餘,又有一些心酸。
“世子還真是大方……”韓炳德下來把徐子先生撕了的心都有,原本擠出來的笑容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一千貫錢可是徐子先當麵拿出來邀買人心,以後不管怎樣,這一營兵對南安侯世子的看法不問可知?徐子先又是當麵說出來,想把這錢私貪汙私分了都不可能,非引發嘩變不可!韓炳德一臉癡肥樣,但也沒蠢到如此地步,好歹是知道有的事能做,有的事萬萬不能做。
“家兄說了。”韓炳德臨行之際,終是忍不住說道:“福州記閱兵事一文,委實精妙,將來一定會有所回報。”
徐子先拱手致意,笑而不答。
如果在遠處看,象是客人將行而主人殷切送彆,彼此真是依依不舍呢。
待眾人回返的路上,李儀臉色一變,對著徐子先道:“世子,看來韓炳德意有所指。”
徐子先點頭道:“確實,這廝是個蠢貨,我看福州城裡對我的報複很快就會著手進行。”
“那我們應當如何?”
“暫時還是以不變應萬變。”徐子先道:“我們還沒有確切的消息,妄動不吉,反而易露出破綻。”
徐子先扭頭對秦東陽道:“秦都尉多派一些人手到江口,河口,各個道口加強巡查,遇到可疑人物不必拿捕,上報即可。總之,適當警備,但不要搞的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秦東陽很沉穩的點點頭,說道:“我看就是外鬆內緊,對內要提升戒備等級,對外不必張揚其事就可以了。”
“說的很是,我就是這個意思。”徐子先大感快慰,能得人才確實是好事。有一些人想當然,以為雄才大略的人主必定能事必躬親,事事想的周全。其實身邊若有得力臂助,拾遺補缺,獻計助策,並且能將主上的意誌完美的執行下去,這才是最完美的狀態。
比如吳時中去京師,徐子先可沒有交代吳時中要去蒲家商行鬨那麼一出,後來消息傳回來,徐子先也隻有擊節讚歎的份。
這樣一鬨,等於把蒲家百年的商譽綁在了南安侯府,就算劉知遠和福州的趙王願意犧牲蒲家,蒲壽高自己怎麼可能會同意?
吳時中做事就很得力,因為其在南安侯府的原故,這幾個月來侯府的聲望也是在持續的攀升,很多原本沒有關係的人也跑到侯府來求見致意,送禮問好。
南安侯府原本在福州的形象都是不佳,徐子先本人更是形象黯淡,兩篇文章出來挽回了徐子先自己的形象,但對侯府來說尚沒有明顯的改變。
到擊敗岐山盜,招納了吳時中這樣的大賢,人們才赫然發覺,短短數月時間,在徐子先的經營謀劃之下,南安侯府財力充裕,聲望劇增,現在超過了福州城中普通的侯府,和昌文侯府和幾家國公府邸相差不多,隻在兩家親王之下。
這樣的變化,不得不叫人再高看徐子先一眼了。
“風雨將至。”徐子先看著眾人道:“我們隻有砥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