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祭之事在年底順利完成,消息傳回來之後,徐子先是鬆了一口氣。
但對大魏朝廷的高層和各路的權貴們來說,這個年過的驚心動魄了一些。太廟獻金案發,查出二百多家親王公侯獻金不合格,崇德帝聞報大怒,立刻下令核查。
左相韓鐘,右相徐夏商均是引咎請辭,崇德帝當然不允,並下令左右二相和大宗正韓國公,參知政事劉知遠一起徹查此事。
年後大朝會上,參知政事劉知遠將複查結果報上,崇德帝立刻以大不敬的罪名,對這些犯禁的親王公侯處以不同的處罰。
多半被削爵保留宗室身份,民爵則多半為削去一半采邑為懲罰,畢竟民爵獻祭不似宗人那麼嚴格,如果削爵的話會引發大規模的怨望。
宗人則多半被削爵,甚至有幾家不僅以黃銅抵金,份量都很不足,加上賓客名望不足,削爵之餘,尚被下旨逮入江陵高牆,圈禁一年到三年不等。
幾家親王,未被削爵或削去官莊,臉麵上不太好看,但也被嚴旨訓斥,親王體製尊貴,這樣的處罰已經相當的嚴厲了。
這一下自然是天下震動,輿論騷然。
對皇帝和劉知遠一手策劃的這一場大風潮,不以為然者多,真心服氣者少。
諸侯至京師朝覲原本就是講的一份孝誠之心,宗室幾經壓製,利益已經極少,這一次暴風驟雨般的掃蕩諸侯,民侯受牽連較小,明眼人都看的出來這是打壓宗室。
可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宗室以銅代金已經超過百年,突然一下子裝成才發現一樣,實在有失仁德,而且是兵行詭道,堂堂帝王如此行事,帝王心術實在太爛。
然而當今皇帝行事多半就是這樣的風格,隻是在此之前並沒有哪個大臣願意真心配合天子,這一次有劉知遠配合行事,果然也是手筆格外大氣,結果是天下為之震動,一時間似乎天下戰栗,皇帝的權威使宗室和群臣震恐懾服,然而所有人都是明白,此次事件之後,天下離心,皇帝的形象幾乎跌入穀底。
倒是劉知遠的手腕和狠辣令人為之側目,這等事在外人看來就是皇帝的手筆,劉知遠不過是配合,乾出如此令人震驚的大事,劉知遠的能力和心田狠辣也是令人感覺震驚。
福州這裡也是有三十多家公侯受到處罰,或是罰沒官莊,或是削去爵位,等同宗人。
徐子先熟悉的各家侯府倒是全部平安無事,這不得不令人懷疑趙王是不是在其中發揮了其權術之道。
不管是信昌侯府,靖遠侯府,這些侯府平安無事都可看的出來,這些侯府平時都是與趙王走的較近,算是依附趙王的外圍勢力之一。
被涉及處罰的則多半與趙王府走的不近,或是隱含敵意的宗室。
這一次酌金風波之後,除了齊王和少量依附齊王的宗室之外,福州城中的公侯宗室,幾乎都是與趙王府有關,或是在關鍵時刻,選擇了依附趙王。
徐子先在前世還不是看的很明白,今世則是已經明白過來,朝中是天子和劉知遠聯手,福州則是趙王配合,受損失最大的是宗室重鎮所在的江陵。
經過這一次掃蕩,宗室戰戰兢兢,天子雖然行事不那麼光明正大,形象跌入穀底,但最少經過此事之後,宗室已經沒有反抗天子的力量了。
眼下的局麵,徐子先小心行事,終於躲過了這一次的風波。
京師的大人物還有趙王,布局之下針對的人更多,徐子先雖然是最近冒起的新秀,比起那些根深葉茂的公侯府邸,他的勢力小的可憐,完全是一條可以忽略的小魚。
現在這條小魚鑽出漁網之外,終於可以稍微喘口氣了。
“年後世子要去京師襲爵,”李儀看著光著膀子的徐子先,憂心忡忡的道:“不會再出什麼意外吧?”
眼前的這位奉常越來越忠誠,也是越來越小心翼翼和烏鴉嘴了啊……
徐子先歎一口氣,右手揮動,將眼前一塊短圓木劈成兩半,扔到一邊的柴禾堆裡,笑著道:“李公不必焦急,這一次酌金之事定然使天下騷然,天子雖然行事操切孟浪,但並不愚蠢。打一棒子,再塞兩個甜棗總是懂得。二月到三月間襲爵和鎖廳試,宗室不僅不會被為難,反而會較往年容易一些……這是很明顯的事情了。”
“世子說的極是。”李儀先是釋然,接著又還是略有擔心的道:“太廟獻祭弄成這樣,我擔心的是此事不吉,很可能會引發不可測的亂事。”
“這倒是值得擔心……”
徐子先仔細想了想腦海中的回憶,京師是有變亂,不過是在崇德十三年的時候,一直強勢壓製百官的韓鐘生了一場重病,天子三次親臨視疾,最終逼的韓鐘上疏請辭,劉知遠順利上位成為左相,右相徐夏商在此之前已經告老回福州,回福州不到一年就病逝了。
在此之前,雖然劉知遠咄咄逼人,但韓鐘應對得法,始終不露破綻,劉知遠和天子都沒有辦法逼迫實力強大的左相辭職,天子若下詔免相,恐怕知製誥的翰林學士們沒有一個敢於承旨,詔旨除了要政事堂製誥房製誥之外,還得禦史中丞副署才算合法,政事堂代表國家中樞的大腦,尚書省則是執行政務的最高機構,禦史台則是監督百官,同時也有監督天子的詔旨是否合乎情理律法,如果禦史台感覺天子的詔旨不合律法情理,則由禦史中丞負責封還詔書。如果中丞不願為此事,禦史台的都禦史們都有這個權力,他們會爭先恐後的乾這種事,沒有風險,還能留名千古。
這也是大魏太祖禦製鐵碑留下來的好處,不以言罪人,行事要有法度,這可都是刻在鐵碑上的煌煌聖訓,雖然現在太祖的話沒有什麼實質性的約束,但二百多年下來的傳統就是這樣,任何一位大魏宗室,不管其性格如何,治國理政的手腕高低不同,已經很難脫離大魏的這套體製了。
開國者可以建立一套體製,而其後的人就隻會在開國者建立的體製之下行事,推翻這種體製需要的威望,政治手腕,權力,還有魄力都是缺一不可。
任何想破除體製的行為可能被視為離經叛道,大魏武宗就是一個很明顯的例子。
這位皇帝也算雄才大略,但行事多不受成法約束,甚至多次親征北虜,深入不毛。
雖然禁軍在武宗的調理下戰鬥力提升極大,多次戰事獲勝,但皇帝死後的諡號也就是武宗,朝官用這種辦法來抗議不守成法的天子,也是一種不太隱晦的對死去天子的批評。
韓鐘黨羽眾多,掌握著朝廷的實權,天子的詔旨一下,定然會被都禦史們駁回來,除了引發朝堂震蕩之外,沒有任何的好處。
如果韓鐘感覺不被信任,羞愧致仕,會引發更進一步的連鎖反應。
而更可能的結果就是韓鐘反過來質問天子的決斷,以韓鐘的剛烈秉性來說,更大可能是後者。
這一下樂子就大了,左相不僅不辭職,反而質問天子,如果天子掌握不了局麵,很可能被迫下罪已詔來挽回混亂的局麵……
要是事情演化到這種地步,大魏朝堂可就沒有什麼權威性可言,原本就風雨飄搖的局麵會更加的危險,所以天子隱忍數年,一直到韓鐘重病,其黨羽紛紛選擇投靠劉知遠,在這當口天子親臨視疾,連續三次,最終逼迫韓鐘退位。
而韓鐘在回秦鳳路老家的半道上被人截殺,全家老小二十餘口全部遇難,當時輿論大嘩,天子親自下詔徹查,政事堂的宰相居然被暗殺,當然是大魏的醜聞,但這件事查來查去都沒有結果,一直到東胡攻克京師,崇德帝自殺殉國那天,韓鐘被害的案子都沒有被偵破。
到近一年之後,消息逐漸傳開,刺殺韓鐘的刺客就是劉知遠所派,而劉知遠也早就被殺,這件案子,隻能令人嗟歎幾聲了。
徐子先仔細想了想,心中隱隱有所警惕。
京師的水實在太深,也太凶險,此前自己以為過了一關,有些情緒過於放鬆,看來還是要提高警惕,不能麻痹大意。
“李公放心。”徐子先再次舉起斧頭,劈開一根圓木,他說道:“我會多帶人手,小心行事,襲爵考試之後,立刻返回福州。”
“這就是了。”李儀欣慰的道:“世子英明天授,隻要心生警惕,那是無人可以對世子有所不利。”
李儀繼續讚道:“秦典尉說,劉益隻是告訴世子怎麼發力和出招的招式,怎麼轉化利用,得靠世子自己來練。短短月餘時間,世子一直堅持以站樁,打樁,還有劈木的辦法來訓練發力,每天最少練四個時辰,還和將士們吃住在一起。甚至十餘天不回內宅,僅從毅力這一方麵來說,已經很少有人能及得上世子了。”
現在已經進入十一月份,這是文宗年間編製的天觀曆,徐子先感覺還是並不完善,有很多粗疏的地方,總體來說還算合格。
氣溫估計已經降到白天十五六度,夜晚五六度左右,很快會變得更冷,這個時代的福州,白天十度左右,夜晚零度左右的天氣也會維持一個月左右,那是相當的冷了。
近海多水地方,空氣較為潮濕,濕度很大,加上天氣寒冷,濕冷的滋味相當難熬。
每到年底的時候還會下一兩場雪,對後世很多福建人來說是很難體會的經驗。
這個時代廣州也一樣可能會下雪,這並不奇怪。
當然相對來說寒冷的程度不能和北方相比,而且時間也短,也就一個月左右,到一月份時天氣會開始轉暖,二月時北方還是冰天雪地,福建路已經春江水暖鴨先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