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傅謙本人的動手能力相當平常,但是他在雜學上的水平已經漸漸凸顯出來,任何匠作,不管是泥,瓦,包括開挖地基,構建排水引水,房舍建築安排等等,都是傅謙一手操持,這些大匠動手能力極強,但跟在傅謙身後做事又快又好,眾人對他也是服氣的很。
“諸位都坐,一會我來敬酒。”徐子先環顧左右,笑著和眾人打招呼。他沒有門戶之見,大魏工商發達,匠人地位比明清時要高一些,但匠人畢竟還是匠人,尋常府邸在外院擺幾桌,派個吏員出去陪一下,說幾句好話就算是給這些大匠麵子了。
酒席擺在大堂前,二門內,這裡僅是比外院要小一些,原本長了些雜草的院子早就收拾的齊整乾淨,壞了的方磚全部換了新的,院中擺了十幾個大圓桌,借著歡迎吳時中的機會,徐子先的班底也是全部到齊,算是個小小的慶功宴。
上回擊敗岐山盜,殺陳於勇,按理應該慶功,隻是當時諸事未上頭緒,現在眾人相聚起來,麵麵相覷,卻是感覺最近這兩個月發生的事如同做夢一般。
“給做活計的人換燒酒……”徐子先看桌上擺的是果酒,當下就叫人來換酒。
待換上燒酒後,眾多匠人都是眉開眼笑,比起甜絲絲的果酒,他們當然還是喜歡喝這種烈一些的燒酒。
“為了吳先生到侯府來,我先滿飲此杯。”徐子先看了看四周,心裡未嘗不感覺得意。不管怎樣,算是搭起了一個初步的班底,還有了穩固的財源,此前一直捉襟見肘,在方寸之地騰挪遊走,種種困難之處,實在是想著就感覺心酸,真是一言難儘。
徐子先也是喝的燒酒,烈酒入喉也並未覺得有什麼難受,畢竟在後世喝的全是比燒酒度數高的多的白酒,那可是正兒八經的烈酒。
眼前一桌是李儀,吳時中,還有孔和,傅謙,陳道堅,陳佐才等人,都是府中的官員和文吏,也很有可能是未來團練裡被保舉為官,所以與吳時中坐一桌,彼此也有話題可談。
秦東陽則是和張虎臣,林存信,金抱一,吳畏三等十來個牙將分坐兩桌,他們也喝的烈酒,徐子先敬酒時,這些武夫們也都是一口滿飲,一個個都是紅光滿麵的樣子。
再有高時來和金簡,田恒等少年,分彆都是哨長,隊頭,帶著他們各自的部下,一隊坐一桌,將圓桌擠的滿滿當當的。
少年們對這場合還是有些拘謹,他們小口的喝著果酒,左觀右看。
再就是兩桌工匠席,也是擠滿了人。
原本徐子先打算把鎮上的有頭有麵的商人也請來擺兩桌,這個想法剛起來就被他自己打消了。這是侯府內部的宴會,就算相對獨立的匠人們也要在這裡做很久的活計,加上牙將們,身份頗有高低不同,內部的人不會太介意,但如果請外來的東主和大掌櫃們參加這樣的酒宴,很可能會被視為一種羞辱。
徐子先敬了一輪,又走到少年牙將們的中間,隨意找了一張桌子,舉著酒杯和少年們依次碰杯。
很多少年感動的有些哆嗦,他們在此前是農家子弟,或是漁民家庭出身,從未有機會見到真正的官員,最多和下鄉催科的吏員打交道,而且要對吏員們畢恭畢敬,否則一個小吏足以使他們破產破家。
而此時他們卻是和侯府世子同桌而坐,徐子先平時待他們就很親厚,訓練時的嚴苛和平時的厚道使他們對徐子先又是敬畏又是親切,這是一種很複雜的情緒,就算敬畏裡還帶著幾絲痛楚和怨恨,幾年之後這些都會消失的無影無蹤,隻剩下純粹的仰慕與感激。
徐子先對此相當清楚,嚴師在少年們小的時候會被痛恨,但隻要少年成長起來,回首過往,對曾經的嚴師就隻有感激的情緒,所以他和少年們敬酒,說話,但也有言在先,明天照常訓練,各人都不準貪杯。
在所有少年又痛苦,又感激的狀態之下,徐子先敬了幾輪酒,回到主桌。
主桌傳來一陣興奮的議論聲,徐子先坐下後笑問道:“怎麼這邊吵鬨成這樣,有什麼高興的事?”
“是惟修先生想要在彆院這邊講學……”李儀興奮的滿臉放光,這個消息當然頗具衝擊力,令得李儀都有些失態了。
徐子先略微想了一下,記得吳時中也確實是在崇德九年開始講學,並且創立了竹山一脈,到崇德十九年時,竹山一脈不少官員都在福建路為官,待東胡人殺過來時,竹山一派不少官員都選擇了投降,吳時中大感羞辱,那些讀書明理的弟子一窩蜂的去承認新朝新君,對吳時中的刺激猶為深重,後來這個當世名儒投閩江而死,待福州陷落時,吳時中自儘已經很長時間了。
“先生有這種想法,侯府當然鼎力支持。”
雖然對吳時中的弟子們的品德徐子先相當鄙視,但儒家也不能一概而論,有投降的,替新主子塗脂抹粉捧臭腳的,也有自殺殉節的存在,最為悲壯的還是廣南東路那邊,廣州海邊是大魏行朝所在,最後關頭,十餘萬讀書人與行朝海船一起沉海,每當想到那種場景時徐子先渾身都在顫抖。
那是何等樣的悲壯和絕望啊!
十幾萬人在哭聲中,海嘯聲中,敵人的獰笑聲中,在戰馬奔馳聲中,義無反顧的為了心中的道義,忠誠,還有千年以降華夏的傳承,帶著這些十餘萬人和大魏殘餘的力量一起沉沒在海中,連續多少天海麵上都到處是浮屍。
消息傳到福州時,趙王服孝,舉城縞素,哀聲四起,當仙霞關被破之後,蒲壽高等天方色目人內亂,福州瞬間易手,宗室被斬殺一空,到此後的事,徐子先就不知道了。
回想過往,徐子先麵色也是極為凝重,吳時中見狀說道:“世子要大興團練,我也聽說侯府此前並不寬裕,此事可以容後再議……”
“不不,先生誤會了。”徐子先忙笑道:“我是在想,東邊三裡多外有一片毛竹林,如果在那裡興建明堂,先生擇弟子而授之,可能事半功倍,惠而不費。”
傅謙道:“叫劉九四來規劃。”
他解釋道:“他是大工頭目,這些規劃之事,草圖都是現成的,一說他就懂,可惜不識幾個字,本朝又沒有工匠科的考試,沉淪匠作之流,其實也是心胸中有大丘壑的人。”
匠人們喝了些燒酒,已經不再是縮手縮腳的樣子,劉九四壯著膽子走過來,傅謙幾人把桌上的杯盞推開,傅謙講明堂是什麼,劉九四開始規劃怎麼沿著竹林建造明堂,雅舍,亭台,還有廂房,轎廳,馬廄,茅房等等,不一會功夫,錯落有致的明堂就規劃完成,沾著菜汁的手在桌上就把樣子給畫了出來。
“這就是夫子不和老農談稼穡之事的原由。”吳時中感慨道:“其實經世致用,說來簡單,行之卻是困難啊。”
“邊學邊做,並不為難。”徐子先看看兩個畫完草圖,又是一臉笨拙和拘束的工匠,說道:“你好好做,等你們把明堂造好,一身本事也不要浪費,我要替你們出一本專說營造法式的書,將來還要上書朝廷,工匠中有傑出之士,理應也有機會出仕為官……”
“不敢,不敢……”劉九四哪敢信,低著頭趕緊退了開去。
……
“當兵了,吃糧了。”
林大倚在自家破爛的院牆前,看了看走到鎮上的一群青年,憤憤的啐了口唾沫,大步走進自家屋子,把個破了口的大海碗往桌上重重一頓。
林家一家三口人,祖父老林頭已經七十多歲,在百姓中算高壽,人已經不太中用,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看到大孫子進來,咧嘴露出光禿禿的牙床。
林老二是個精瘦的後生,天冷了還穿著單衫,凍的瑟瑟發抖,趴在桌上喝著能照出人影的稀粥。
“四畝地,秋稅收了,還要咱們兄弟去服力役。”也隻穿著單衫,腰間束了根草繩的林大瞪眼道:“這一次往汀州去,咱們要去了,準得死在半道上。”
林老二放下空蕩蕩的海碗,茫然道:“力役算個鳥,還有枯骨錢,河渡錢,板帳錢,折支錢,轉運錢,火耗錢,火鋪錢,他娘的,交到啥時候算個完?”
租庸兩稅,就是戶口稅和身丁役,不管是有沒有地,有多少地,按戶口收錢和按丁服力役,而大魏在兩稅之外,又額外加了力役,等於是租庸之外,再次加征,相當的不合理。
這還不止,林家春天時死了頭牛,被征了一筆枯骨稅,隻要養死了牛馬騾,能剝皮賣肉,官府就會收枯骨稅。
還有河渡錢,隻要臨河靠近有港口渡船的地方,不管是用還不是用,都要交納這錢。
板帳錢是崇德年間開始征收,因為軍興之後用度開銷劇增,朝廷窘迫到極致,於是在各種收板帳錢增加國用。
轉運錢,是把實物稅轉為銅錢之後,官府借口轉運糧食的消耗,加征的雜稅。
折支錢,是把實物轉為銅錢的消耗。
火耗錢,是轉運糧食的消耗,轉嫁在百姓頭上。
火鋪錢,是更夫,火鋪火夫的吃飯費用等等,也是地方官府收的雜稅。
兩個壯年漢子都是火大,入秋之後他們盤算了一下幾畝地的收益,每畝地收糧三石多,留一些口糧,還有六石可賣,一石糧才賣四百多錢,秋收時糧商壓價,能賣這個價就算不錯。
而他們要交的稅,算算要四千多錢,就是說他們還差著一千多錢的稅錢,得靠賣力氣把這個虧空彌補上。
轉眼要入冬,還得把當掉的冬衣贖回來,不然冬天得凍死。
要是有個頭疼腦熱,就得去錢莊借高利貸了。
林大又啐了一口唾沫,說道:“官家短錢,不找咱們找誰?找那些貴人要去?”
林二甕聲道:“乾團練去吧?莊上那些小子挑中的都去了。”
林大歎口氣,說道:“隻能去了,俺們兄弟二人一去就有一千錢一個月,這是活錢哩。過三個月,兩人三貫,還得了官家的帳,慢慢還能攢下來,明年底能將房子修修,給老二你娶個媳婦回來。”
林二咽了下口水,說道:“當然要僅著老大你先說,你說成了,才輪得著俺。”
林大不吭聲,看了看咧嘴笑著的祖父,說道:“阿公隻好留在家裡,好在離的近,俺們晚上回來給阿公做吃的。”
林二趴在老人耳邊,說道:“阿公,俺們兄弟當兵吃糧去,晚上回來。”
老人不出聲,還是咧著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