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說說笑笑的從菜園繞道豬欄,看了一會兒才出來,各人都是一身的泥濘,沿途的菜農和豬倌都叉手作揖,徐子先也不拿架子,一一拱手還禮。
出來之後才看到李儀和孔和等人都到了,陳道堅幾個跟著一個麵容清臒的中年人一起走過來,道路旁聽著車馬,金懷一等人穿著勁裝武袍按著障刀跟在人群邊上護衛,四周是不少瞧熱鬨的鎮民百姓。
一群有頭有臉的大商家都從鎮上趕了過來,遠遠不敢靠近,隻敢叉著手向這邊行禮。
鎮上有商家合辦的私塾,由兩個有功名的秀才在給一群商人子弟教課,聞訊都趕了出來,兩個戴頭巾的秀才在道路邊上向著這邊連連打躬。
人群往這邊走時,莊丁百姓都是齊涮涮躬下身子,一個個屏息靜氣的叉手躬身,態度十足的恭謹。
徐子先由衷發出一陣感慨的歎息聲,哪怕是自己這個的現在的從三品將軍,未來的從二品侯爵,這些商民百姓和秀才生員們從來沒有用這樣發自內心的尊敬態度來對自己行禮。
當然徐子先的身份,還有現在展現出來的心機手腕,還有手中的實力也是使他這個南安侯世子越來越強,可是這種對強者的尊重並不是眼前這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尊重和仰慕。
可能有一天徐子先也會被這樣尊重和仰慕著,但現在最少還遠沒有達到這樣的標準。
這就是中國人對儒者的尊敬,鄉村不識字的男婦都會尊敬識字的先生,因為先生會教導他們的兒女識字,一代人會寄望下一代人能躍遷自己的階層,在中國,躍遷階層最好的辦法就是讀書。
哪怕未曾讀通,不能考試成進士,狀元,好歹能為帳房先生,為吏員,也是算從原本的階層跳了出來。
給這個躍遷搭梯子的就是前輩先達,理應受到尊敬。
至於儒生階層裡的名儒,更被視為天上星宿般的人物,受到五體投地般的尊重和仰慕。
“見過世子。”清臒麵相的中年人被眾星拱月的簇擁到徐子先麵前來,未言聲時,臉上先露出了苦笑,當然,同時還有無比的驕傲。
吳時中終於被請到了彆院來!
侯府的北樓專門被騰了出來,重新裝修粉涮過,買了不少精致的上等家俱,花了好幾十貫錢在上頭。
又在北樓外的院牆開了一道小門,直通南邊的官道,吳時中和其家人出門也很方便,可以自由往來。
吳時中的幾百貫的債務,被徐子先派人還的乾乾淨淨,耳邊少了很多吵鬨,終得心寧的清靜,一個正常人都會為此而覺得感激,何況是吳時中這樣講究內心通達的大儒。
如果不是徐子先做這樣的事,吳時中是打算在年前變賣家裡的藏書,雖然舍不得,但清債也是必須要做的事。
但他內心也是有很多迷茫,學問暫時不能有突破,家中幾畝薄田出產有限,還有幾個子女要撫養成人,總不能就這麼一直在家裡捱苦?
徐子先的行動,也算是給了這個大儒最好的選擇方向,有舒服的居所,優厚的待遇和俸祿,侯府的官職還不比正式的官職,相當清閒,吳時中除了去京師祭祀太廟之外就沒有彆的公事了,對一個境況不佳的儒生來說,這個選擇是相當的不錯了。
“有勞世子到鄙處兩次,”吳時中苦笑道:“今不才前來,就是來就侯府賓客一職。”
“有勞先生了。”徐子先畢恭畢敬的施禮,說道:“哪怕再去兩次,三次,隻要先生能來屈就,在下就不敢說什麼,內心隻有高興,沒彆的想頭。”
“世子胸中有丘壑。”吳時中不願在此事上多說,他的子女怯生生的跟在身邊,個個麵黃肌瘦的樣子,令他想想也是灰心,沮喪。好在到這邊來,看到侯府彆院一切安排的十分停當,吳時中對徐子先的誠意也是極為滿意,當下說道:“既然來了,在下當然要為南安侯府,為世子效力。觀世子在這裡所為,一應房舍,器物,甚至菜園,豬欄都想到了。我曾經遊曆天下,也見過幾次團練,在荊湖南路常德州見過一次,無非是山匪為患,當地團練將一千餘鄉民聚集在一起,雖不是削木為兵,但住窩棚,吃劣食,如同乞丐,這般的團練武卒有何用?山匪照樣為患,一出隊接戰,望風而逃,徒惹人笑耳。從這裡看世子的布置,還有沿途見的招募文告,這是真的要練一支精銳團練護衛鄉裡,僅從這一件事來看,世子做事有成算,雖然年輕,但心胸不比常人,也是令在下敬服。”
吳時中是何等人,海內聞名的大儒,在京師就是耿介風骨聞名。
一般的親王,兩府執政,想得到他這樣的儒生一句讚頌的話也是難得。
雖然這些人官位不高,也很難做到高官,但他們在士林和民間輿論裡都有相當大的影響力,非普通官員能比,就算是兩府宰執,對吳時中這樣的儒生,隻能拉攏或置之不理,想來打壓其說話的權力也是相當的困難。
這也是徐子先一定要把吳時中拉進來的最直接也是最重要的用處,有吳時的點評,徐子先在南安這裡的所作所為,首先在道義上就在一個旁上夠不上的製高點。
“先生過獎了。”徐子先頗為謙虛的對吳時中道:“這裡一切還隻是草創,不過我想,既然侯府的封地在這裡,我又長住彆院,且因為我們的原因使提管李誠與岐山盜有了勾結,導致地方受到威脅,做事情要有始有終,這個麻煩當然最好還是由我來解決……不僅要立團練防禦,我也希望將來我能領兵上岐山,徹底解決掉這個大麻煩……”
“壯哉。”吳時中並不全信眼前這個少年人的話,但也不得不為徐子先的話而擊節讚歎。
“今晚設宴,為先生接風洗塵。”徐子先也不多說,事情是做出來不是說出來的,吳時中這樣風骨的人,就算為了一時的窘迫被迫出仕,也不會說什麼違心的話。這樣的大儒,性命都是無所謂的事,隻為了念頭通達和後世名聲,甚至有一些偏執的,家人的性命都是無所謂的事情,隻為了純儒的外袍,什麼都可以犧牲。
吳時中算是有人性的,這也是徐子先願意招攬他的原因,若是那種茅房裡石頭的死硬純儒,還是敬謝不敏,不要招惹的好。
今天能得到吳時中的誇讚,還是因為眼前做的事,從菜園到豬欄,再到房舍,毫無可挑剔之處,吳時中的誇讚,可並不是違心奉迎。
……
“這是幾個小把戲的被褥,舍妹已經帶著人鋪好了。”
天色擦黑,彆院裡北樓燈火通明,在這裡整理出了一個小院,五六間房的精舍,各種用具都擺放齊全,吳時中的四個兒女被分彆帶去洗了澡,換了新衣袍,一臉高興的互相攙著手,跟在父親旁邊,等著開飯。
小妹過來向吳時中行禮時,這個大儒破例問道:“功課怎樣,有沒有讀書識字?”
“有。”小妹微笑道:“讀過千家詩和論語了。”
“哦,好的很。”吳時中點頭道:“不要讀左傳,大學了。可以看些雜書,齊物論,天工開物,地理誌,水文誌,這一類書讀讀有好處,正經的經義,苦讀要下功夫,還是功名的敲門磚,沒甚必要去讀它。”
徐子文笑道:“還好是先生說這話,若是換了旁人來說,士林還不知道怎麼反應。”
“腐儒之論就不必管他。”吳時中兩眼灼灼,看著徐子先道:“經世致用方是學問之本,夫子當年可沒有鑽在書堆裡不曾出來,仕魯之後周遊列國,所為何來?世子辛辛苦苦尋我來,應該不是來和我談學問?”
“在下還不配和先生談學問……”徐子先沉吟片刻,說道:“先生為賓客,我已經令奉常李先生用印上報,俟官狀,印信下來,要勞煩先生往京師一趟。”
“這是必然之事。”吳時中道:“我就是奇怪,按說侯府稍微延請一位有名氣的名士就可勝利此職,為什麼非得下功夫來請我?”
這人倒真的不是腐儒!
徐子先想了想,知道對聰明人不如說實話,當下便道:“據傳今年進奉酌金,朝廷會有所展布,此事是絕密,想來知道的人還不多。”
“原來如此。”吳時中道:“各家府邸用銅替金最少百年了,朝廷近年來對宗室頗為苛刻,果有此事的話,也並不以為奇。若如此的話,世子用黃金便是,也還不是什麼大事?”
“近來有幾件事,我可能得罪不少人。”徐子先老老實實的道:“上京之後,恐有意外,假的能真,真的也能假。”
聽了這話,吳時中反而眉目舒展,笑道:“世子這般坦誠,反合君子之道。君子可欺之以方,反手也能欺小人。這件事既然如此要緊,那麼在下會與世子商量著將這事辦好了……”
徐子先拱手作揖,這一下真的去了大半心事。
……
“這位是劉九四,咱們工地的大匠頭目,這是張忠,這位是張信,這是張義,這是張氏三兄弟,是石作,木作,小木作,鋸作,還有竹,瓦,泥諸多小工的領頭匠作。”
傅謙紅光滿麵的替徐子先介紹眼前的人,一群匠人十分拘謹的站起身來,叉手彎腰的向世子行禮。
傅謙接著道:“還有林七三,林恩茂幾位,他們是窯廠的大匠,咱們這一次用磚極多,世子說過不如自己弄個窯廠,以後再用磚,可以叫他們幾位來提調這事。”
徐子先又向這幾位點頭微笑,燒窯也是個技術活,涉及到氣閉,火候,炭火等各方麵,在後世燒窯是簡單小事,一對農家夫妻投幾萬塊錢就能立個小火窯,隻要吃得辛苦,一個夏天燒幾十萬塊磚都是簡單的事。
因為燒火容易,運輸也容易,磚胚製起來相當簡單,就是賣力氣的活計。
現在這個年頭,燒窯是個技術活,幾個大匠在貴人和吳時中這樣的大儒麵前都很拘謹,徐子先心裡卻清楚,一般的百姓要請他們都要上門說半車的好話,還得送禮。
這一次能把彆院乃至福州有名的大匠請來不少,主要還是傅謙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