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彆院這一出,鎮上的人當然不知道。
但他們知道的是印信和委狀都送到了,徐子先這個三品昭武將軍兼福州府五品團練使捉守使的事情,算是正式有了定論。
有人當然不滿,但無論如何說不出什麼反對的話出來。
徐子先每天不擾民,不騷擾地方,李誠父子完蛋之後,侯府以相當克已的態度收回了對官莊隱戶丁口的使用權,不僅沒有抬價,反而讓出了不少利益。
這些事,包括迎擊陳於勇,將其斬殺的結果,都令得徐子先威望大漲。
包括河橋一戰,儘管那晚沒有幾個人看到戰事經過,但事後林間的狼藉,到處是斧削刀砍的痕跡,這總歸是沒錯的。
加上火燒箭射,破損的投槍遍地都是,還有死人流下來的鮮血凝固成黑紫色,令人看了就感覺滲的慌……打完仗之後好多天,都是沒有人敢在夜間經過,百姓最喜歡傳揚這一類的事,什麼鬼火增多,夜晚有鬼哭聲,這些類似的傳聞都是廣為流傳。
現在幾個鎮子間一致的意見倒是相同,就是有徐子先在,不能說完全放心,最少可以放心再耽擱一陣,若是徐子先也嚇走了,說明岐山盜可能近期來報複,安撫使司和大都督府為了臉麵,保住立功的宗室功臣,也非得在岐山盜過來之前,先把徐子先接走再說。
所以一片讚頌聲中,其實最頂尖的商行主事者們,關注的不是侯府彆院的武力高低,而是徐子先本人的動靜。
若徐子先果真要離開,那麼就是福州府的大佬們要放棄此處的跡象。海盜來去飄忽,很難判定其行蹤線路,如果長期部署重兵在此,難免會顧此失彼,使得更要緊的地方會有明顯的防守漏洞。
所以最好就是把徐子先弄走,也很有可能岐山盜知道徐子先離開之後,會放棄對侯府彆院的侵犯念頭,順帶著這一片的地方也就平安無事了。
說來是件很恥辱的事,換在成宗皇帝之前絕不可能會有這樣的事發生。真要有“群盜”威脅地方,幾十年前的福建路文武官員首先想的就是派兵主動出擊,加以剿殺,而不是現在這樣,考慮的是地方安靜,不惹海盜來攻,那就謝天謝地了。
……
“諸君對眼下的局麵,考慮過沒有?”
鎮上商家很多,有一些是積年的掌櫃,有頂身股,算是小半個東主,有一些就純粹是分號的掌事人,普通的事能自己拿主意,涉及到大宗錢財的,那就自己當不了家,非得家族的族長,或是商行的東主拿主意不可。
說話的是蒲壽臣,他是蒲壽高的族弟,也是比較受信任的一個。
畢竟在南安,水口,穀口這一條線上,陸地官道車馬不斷,閩江上船隻不絕,除了在水口靠岸的,就多半在南安澤這裡上岸來,這邊距離府城十來裡,官道狀況良好,從興化軍,邵武軍,建州,汀州,包括漳州一些到內地販貨到福州的,除非沿閩江直下海口,不然的話還是在這裡轉運較為妥當。
原本其實直放福州更好,但現在海船多半往泉州,因為岐山盜的原因很少有商船直接敢單船沿江而下,都是先到福州辦貨,聚集了十來條船,由官府派水師護衛出海,沿海的幾條防線,官府也有水師護衛,隻是大海茫茫,能護衛的地方太少,多半的商船到了大海上都要受海盜的騷擾,多半是繳納過境錢,少數倒黴鬼會被連船帶貨搶走,大約五艘船裡有一艘會是這樣的下場,有一艘可能跑十年沒事,也可能頭一次下水要麼被搶了,要麼就沉船了。
海洋貿易利潤豐厚,就是因為每一次出海都未必能回來的,貨物受歡迎是一回事,風險也確實極大。
南安鎮是附近兩軍三州到福州和泉州的陸路通道,從這裡上岸抵福州相對要安全一些,當然水口鎮,穀口鎮,還有閩清縣,南平縣,這些地方也是商旅眾多,連江上也是船隻商旅十分稠密,要是光南安鎮這裡要緊,福州那邊派一個軍加水師過來也是應該的。
“說實在的。”蒲壽臣見眾人一時不出聲,笑了笑,繼續說道:“家兄對官府重視附近這幾個鎮子,其實十分欣喜。然而我蒲家畢竟外來戶,對團練出錢太多並不是好事,犯忌諱……”
林家船行的東主林定一悶聲道:“蒲兄家最好了,出錢的時候是外來的,賺錢時就是在本朝多年,心向我華夏,好主意,好買賣。可惜我林家卻不能換個祖宗,這虧還是吃定了。”
幾個大掌櫃和東主悶聲笑起來,蒲家確實是這樣的德性,早就惹人煩了。
蒲壽臣並不覺得尷尬,蒲家一直是這樣,出風頭的事,比如皇帝的千秋節,那是一定要花大價錢替皇帝上壽,權貴們有三節兩慶,該花的一定要花。雇傭無良文人,寫詩文傳記乃至小說吹捧蒲家,這錢也舍得花。
蒲家這種來自天方的色目人,能在大魏多年屹立不倒,就是抓住這核心的一條。
該花的,花在皇室,權貴身上的,吹捧自己的,一文錢不少花。
不該花的,什麼地方公益,攤派,正賦雜稅,那是一文錢也不會出。
“辦團練是好事。”蒲壽臣微笑著道:“現在看來上頭是要搞攤派,不然南安侯世子可是拿不出這筆巨款。”
在場的人都笑出來,不乏讚同和輕視,南安侯一脈,確實是有名的窮鬼,宗室侯爵在江陵有不少窮的,京師也有不少破落戶,福州這裡南安侯府就是代表。
其實南安侯府以窮出名,主要還是其與帝室的關係還很接近,徐子先與當今皇帝可是同一個曾祖父,血脈極為接近,這樣身份的宗室,窮成南安侯府這樣的,畢竟是極少數。
“我要有言在讚。”蒲壽臣收斂笑容,肅容道:“如果要攤派,除非是有安撫使司和大都督府,加上轉運使司下的公函,不然恕蒲家不能從命。”
林定一“嘿”了一聲,說道:“你蒲家不出錢,我林家就該當的?要完蛋大家全完,我們也是一文錢不出。”
蒲,林兩家,向來有些針鋒相對,這一下林定一被蒲壽臣激怒,旁人想勸的,也要惦量一下自己的身份夠不夠。
蒲壽臣笑道:“林兄未必有這個膽色吧?和侯府世子硬扛,誤了團練大事,怕是也吃罪不起,何苦頂這個牛?”
林定一冷笑道:“這就不勞蒲兄操心了,團練一開,所費一年最少七八萬乃至十餘萬貫,這筆錢,得福州那邊協調,各鎮都得出錢出力。咱們幾個先跳出來算咋回事?你也不要在這裡攪和,真以為咱是傻子?”
蒲壽臣這一下才略覺尷尬,這一次會議是他召集,就是故意挑唆激怒眼前這些人。
這個事也是蒲壽高的吩咐,原本這邊的事和蒲家無關,但有權貴者吩咐蒲壽高給徐子先製造些麻煩,隻是小事,蒲壽高順口就答應了。誰料林定一真的是十足精明,眼前的這些大掌櫃們,顯然也是看出來他的用心。
不過,既然目的達到了,是否被識破也是無所謂的事情,蒲壽臣微微一笑,並不駁斥林定一的話。
氣氛不佳,眾人紛紛起身告辭,蒲壽臣一路把這些鎮上的大人物送到門口,正在寒暄告辭的時候,一個商行的夥計狂奔而來。
“四老爺,大事不好了。”來報信的是個漢人,蒲家商行裡管事的都是天方國的色目人,而夥計當然還是用漢人為主。
“什麼事,慌什麼?”蒲壽臣大為不滿,這個夥計簡直是在丟臉。
“南安侯府出了近百人,把官道,閩江渡口,南安河口,這幾處重要的地方都設了卡子。從今天開始,所有過往商隊,按攜帶貨物價值估算過境費,不交錢的不給過,已經押了不少人了,咱們家的商隊,也攔住了。”
“什麼?”蒲壽臣這一下也是麵色一變,內心無比憤怒和惶恐。
“這叫現眼報。”林定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旁人卻沒有這般輕鬆,林家是船行,在這裡開個分號方便接生意,他家除了運輸,就是造船,帶貨的商隊卻是極少,當然可以置身事外看笑話,彆的幾家商行,商隊可也是不少。
“世子怕是昏頭了。”楊氏絲行的東主楊釋之麵露薄怒,說道:“他要把整個福建路的商家都得罪光?”
“這也是個辦法。”鐵行的大掌櫃張明亮搖頭一笑,說道:“各家攤派,誰不跳腳?現在借著辦團練的機會,設卡收捐,就算報到福州,大都督府,帥臣,巡按史,誰都挑不出他的毛病來。我聽說了,許他便宜行事,也許他攤派,既然攤派可以,設卡收捐就不行?”
“這是開一個穩固的財源啊。”林定一在旁聽到了,頓時醒悟,他這樣的生意人,何等精明,當下就想明白了,臉上露出震驚之色,他道:“世子要是攤派,很可能攤派不成,甚至惹出亂子。畢竟多寡不均,無法衡定,而每年都來一回,也叫人難以承受。在行商頭上敲錢就不同了,而且可以一直收下來,妙極,妙極,他最好不要做生意,不然咱們的飯碗要叫他搶了去。”
幾個掌櫃和東主聞言都是露出苦笑,林定一置身事外,說話太輕鬆了。
其實各人也若有所悟,世子不在各鎮攤派,主要還是因為各商行都是地頭蛇,世子不想亂了自己的地盤,壞了名聲,惹了眾怒。
而外來行商不同,就算叫屈也最多到福州府去叫,讓那邊的各衙門頭疼去。
這算是福州那邊設了一個絆子,世子卻是反將一軍,把矛盾推回去了。
要說設卡收稅,在大魏是相當正常的事,能為此事者當然隻有官府。
徐子先若是沒有公文許他勸捐和便宜行事,那設卡收捐的事也是萬萬不能做,第一天做,第二天安撫使司就會派人來,第三天巡按使的彈劾奏章就會往京師去了,等著他的就是訓斥,嚴重的就會削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