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台獄的刑具兼備了塞北的粗獷和江南的細膩,掛腳梯,分神錐,苦柳枝,從折磨皮相到擊潰內心,應有儘有,高騰算是硬氣,熬了兩個時辰,渾身沒有一塊完好的肌膚,哭著喊著招供了所有事。
當年,高騰還隻是晉陽郡太守薛弗之的家奴,因長相俊美,能言會道,被薛弗之選中送入宮。
去勢時又使重金買通了刀子匠,寶根得以殘留,說話做事,頗有氣概,迥異於那些真正被去了勢的宦者,身上也沒整日漏液陰乾的難聞味道,如此脫穎而出,漸漸受到重用,再之後順理成章,元瑜操持國事,馮清深宮寂寞,被高騰趁虛而入……
薛弗之以極小的投資,得到了巨大的回報,不僅在高騰擔任內行令後升做了油水豐盛的庫部尚書,還被加封安固縣侯,薛氏躍居名門,澤被三代,完成了幾代人望之不及的階層跨越。
元瑜聞知後怒不可遏,連夜將前年病逝的薛弗之從墳墓裡挖出來戮屍後棄之荒野,三個兒子也被誅殺,妻女流放邊鎮為奴。曾參與去勢的刀子匠、宮人、宦者和內侍省有司等皆下旨族誅。
而高騰發跡後,整個高氏一門也雞犬升天,封官封爵者多達數十人,爪牙遍布後宮、諸部三十六曹和中軍、鎮戌軍,侯官曹在城內大肆搜捕,借助左右衛的兵力,以雷霆手段將高氏和其附庸全部下獄問罪。
皇鳥施展治獄的手段,僅用兩日夜就泡製了以高騰為首的高氏集團圖謀造反的證據鏈條,牽扯到朝中上百位官員,甚至包括八大姓的長孫氏、劉氏、陸氏等——
這是一場北魏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潑天大獄!
也是皇權和部族權的最激烈的碰撞!
元瑜必須坐鎮平城,應對各方麵的反應,隻好無奈放棄了親征的念頭,再次拜元沐蘭為領軍將軍,接管三軍前往冀州征討大乘教。
而離開平城之前,元沐蘭讓鸞鳥送了整整兩船寶物給於忠,作為恭賀徐佑大婚的賀禮。
鸞鳥歎道:“何苦來由?那負心漢成親,你還得給他送賀禮,乾脆我吩咐於忠,在徐佑昏禮上送一斤毒酒,說不定能把南人一網打儘……”
元沐蘭沒好氣道:“我這是謝他的恩情,彆整天的亂點鴛鴦好麼?你自己想郎君就去搶,彆那麼齷齪的揣度彆人!”
“我想郎君?我齷齪?”鸞鳥揪住心口的衣衫,慢吞吞的趴在桌子上,痛苦的道:“你變了,你竟然為了徐佑罵我……”
元沐蘭頭疼,道:“好了好了,你乖乖聽話,把賀禮送到金陵,我不想欠徐佑太多人情。辦好了這件事,等滅了大乘教,我去向師父求情,允你跟隨旁觀他和孫冠之戰。”
鸞鳥瞬間滿血複活,道:“好,成交!”
金陵,長乾裡,
徐府。
於忠恭敬的呈上禮單,徐佑隨手把禮單交給旁邊坐著的詹文君,道:“公主太客氣了,禮物這麼貴重,我受之有愧!”
於忠道:“公主還要我向縣侯表達謝意,說她欠縣侯一個人情!”
平城發生的事,秘府已經提前得到了消息,徐佑笑道:“人情就算了,公主是大鮮卑山的明珠,若被高遠那樣的蠢物染指,彆說魏國的百姓不答應,就是我大楚的百姓也不答應。”
這話說的妙,於忠忍不住笑了半天,又問起元沐蘭征討之事,道:“大將軍覺得,公主能順利平叛嗎?”
“大乘教鬨了整整三個月,現在還在冀州境內四處燒殺搶掠,搞得民不聊生,怨聲載道,失了民心的反賊怎麼打天下?起先還有不少冀州本地的世族想要火中取栗,跟著大乘教起事,現在估計也看清了這群和尚的底色,等世族們倒戈之日,就是大乘教滅亡之時。”
於忠若有所思,道:“大將軍是不是早看出大乘教難以成事,所以沒有讓秘府暗中扶持?”
“此為原因之一,原因之二,魏、楚兩國剛簽了盟約,取得互信很是艱難,若因為不成氣候的大乘教導致盟約作廢,未免得不償失。”
對於忠這樣的人,駕馭起來要講權術,不能完全信任他,但很多時候也可以和他分享秘密。
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不遠不近,恰到好處!
“大將軍說的是!”於忠想了想,道:“狄夏在江城受挫,兵力折損較大,我奉鸞鳥之命,刺探江城戰事的詳細情報,是否該隱瞞一些,把貴軍的傷亡數減少,天師道的傷亡數加大……”
逐鹿營盟約,是徐佑帶著楚軍一刀一槍打出來的和平,也是兩國對峙百年以來,南人取得的罕見的大勝,並牢牢占住了戰略主動權。
可是,若狄夏連天師道都打的這麼膠著和費勁,會引起魏國朝堂對楚軍戰鬥力的懷疑,並引發很多遐想:比如,徐佑的勝利,是不是僥幸?楚軍的戰鬥力,會不會誇大?要是糧草和兵力充足,能不能再奪回豫州,甚至把關中納入版圖?
畢竟不是每個北魏的重臣們都像元沐蘭一樣和徐佑交過手,他們通過各種各樣的情報來分析敵人的實力,並由此製定國策,徐佑的勝利,讓他們深以為恥,狄夏的受挫,卻又點燃了他們的渴望。
所以,於忠打算粉飾狄夏的敗果,這本該是秘府的活,他現在用外侯官接過去了,先不說有沒有必要,至少態度特彆值得表揚。
“不必了,江城戰況瞞不住的,你據實以奏,北魏現在主要目標是大乘教,還沒空插手益州的亂子……”
二月二十九日,狄夏連破長江沿線多座重鎮,順利包圍了江城。天師道在江城屯聚了三萬兵力,據探子回報,大多是臨時征召的道民,沒經過訓練,裝備也不夠精良,守城大將是名不見經傳的陰西柳,隻知他是鶴鳴山排行第三的大祭酒陰長生的弟子,不知怎的受孫冠看重,突然橫空出世,被賦予了守衛益州東路門戶的重任。
連番大勝讓狄夏起了輕敵之心,抵達江城的當天,沒有經過修整和仔細調查敵情便揮師強攻,結果被陰西柳大敗,作為先鋒的長雲軍死傷近兩千餘人,要不是張槐見勢不妙,和江子言的奉節軍從旁策應,攔住了陰西江的銜尾追殺,長雲軍說不定會折損過半。
此戰,楚軍後退了三十餘裡,於長江南岸紮營。狄夏再作打探,發現江城的三萬駐軍實際上是天師道多年訓練的精銳,弓弩武器甲具齊備,並且江城的防禦設施也進行了加固和升級,就像是插滿了長矛的刺蝟,不僅崩掉了他的牙,還紮得滿嘴流血。
兵不厭詐,這沒什麼,既然查明了敵情,知恥近勇,狄夏於次日再次發起攻擊,這次動用了車輪戰術,長雲軍、平江軍和奉節軍接連上陣,惡戰了兩日夜,江城如矗立長江裡的巨石,任你風吹雨打,自巋然不動。
“陰西柳,到底是何許人?”
於忠道出了他的疑問,江東白鷺在他接手之前幾乎被秘府連根拔起,重建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對益州的滲透有限,實在查不到陰西柳的底細。
徐佑道:“此人是鶴鳴山的靈官,向來默默無名,道法和武功都極是平常,被孫冠拔擢守衛江城時,還有人說是陰長生為弟子徇了私情,沒想到竟是難得一見的將才……”
“孫冠素有識人之明,果然名不虛傳。”於忠感歎了一句,又道:“莫非,狄夏要止步於江城?”他始終直呼其名,不肯叫一聲狄大將軍。
“那倒未必!”徐佑笑道:“張槐用兵遠勝狄夏,若狄夏肯聽張槐之計,攻克江城其實不難。”
於忠心裡一動,知道徐佑已有破城的方略,且算準了張槐會如何用兵,他遠在金陵,卻能料敵於千裡外,如此神謨,怎能讓人不懼?
識趣的沒有再問,心裡對徐佑更添了幾分敬畏,道:“再過兩日就是大將軍的良辰,我的身份敏感,不能到場恭賀,這裡先行祝大將軍天成佳偶,合巹百年,略備薄禮,自然比不得公主的貴重,還請大將軍不要嫌棄。”
於忠的禮物是一座半身高的佛像,通體白玉雕成,外披雙領下垂式袈裟,內著僧祇支,施無畏與願印,結跏趺坐,麵目栩栩如生,威嚴和慈悲同在,堪稱珍寶。
這是下了血本啊!
徐佑笑道:“有心了!”
有些厚禮不能收,有些厚禮必須收。
於忠見徐佑毫不見外,臉上也露出高興的笑容,隨後離開了長乾裡。
“夫君,你老實交代,到底和元沐蘭什麼關係?”詹文君翻看著元沐蘭的禮單,歪著頭戲謔道。
“曾是對手,也是朋友,或許還有幾分惺惺相惜……”
詹文君鼻子微微皺起,故意裝作生氣的樣子,道:“哼!”
“但是,將來會變成不死不休的仇敵!”徐佑明知是坑,豈能上當,話鋒急轉,義正詞嚴的道:“且收了她的這份禮,權當日後的修墳錢。”
“嗯?”詹文君嚇了一跳。
“殺了她,留個全屍,再擇塊好地,用好棺材埋了,兩船的禮,未必夠呢。”
詹文君嬌俏的白了他一眼,道:“焚琴煮鶴,大煞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