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新鬼師是上任鬼師推薦給大天主的,說是他的弟子,可從來以麵具遮臉,沒人知道他的來曆和名姓,不會武功,也沒見顯露過文采,不愛言語,但每言必中。上上下下,都很信服!”
魚道真說的是實話,徐佑聽得出來,六天當真是人才濟濟,死了一個鬼師,又來一個毫不遜色的繼任者。
天下英雄何其多也!
“酆都山在何處?”
“漢中北三十裡,甲水河畔。”
“哦?傳說酆都山乃道門北極地獄,位於癸地死戶,怎麼會在漢中郡?”
“天地之大,何為北極?漢中癸地,酆都幽府,出自《六天素靈大有妙經》的記載,這是六天千年來的立教之根,郎君學究天人,可也未必事事都知曉呢!”魚道真輕笑道:“譬如《大有妙經》,我敢肯定郎君沒有讀過。”
徐佑總不能說地球是圓的,北極是個點,漢中絕不可能是天地北極癸地,不過和魚道真這些宗交人士談科學,無異於對牛彈琴,他饒有興致的道:“《大有妙經》?六天的教義皆從此經中來?若有機緣,倒是要拜讀一二。”
“那隻有等郎君成了絕陰天宮之主,才有機會看到《大有妙經》,像我們這些彆宮的天主,連看都沒有看過。”
徐佑笑道:“是嗎?等我攻上酆都山,捉了大天主,讓他交出來便是了!”
“漢中屬梁州,被割讓給了西涼,郎君想要大舉攻山,怕是不易。”
“割讓梁州,隻是權宜之計,要不了多久,梁州將重回大楚疆域。”
和朱智在漢水北岸遇到已經過去了三日,姚晉還覺得如在夢中,朱智並沒有告訴他怎麼會等在漢水,可正是這種無法解釋的神妙,讓姚晉對朱智又驚又畏。
直到進了南鄭城的刺史府,當初駐紮在這裡的一萬禦朵衛是姚晉最後的希望和底氣,沐浴更衣之後,他才從惶惶不可終日的忐忑不安裡解脫出來,可接下來該怎麼辦,依舊沒有頭緒。
“國主思慮的如何了?”
朱智施施然走了進來,姚晉又想起兩人在船上的那次徹夜長談,苦笑著起身相迎,道:“朱公莫逼我,茲事體大,我總得好好想想……”
朱智道:“我不是逼國主,隻是金陵大局已定,新君登基,若國主立刻獻表歸附,以梁州為賀禮,主上定然龍心大悅,那樣派遣精兵良將助國主複國一事,朝野的阻力也不會太大。”
姚晉在室內徘徊往複,不知過了多久,道:“結成兄弟之邦,我尊楚主為兄長,年年納貢,兩國同攻守,共進退,以禦索虜……僅僅如此,不再有彆的條件?”
“是!”
“好!”姚晉咬了咬牙,道:“我這就具表恭呈!”
朱智從懷裡掏出寫好的奏表,笑道:“國主離開長安時,涼主之印隨身帶著的吧?”
徐佑離開了地牢,屁股剛剛挨著椅子,沏好的青雀舌就送到了手邊,他望著秋分笑道:“還是你在的好,清明這個憊懶的家夥,從來不知道怎麼照顧人。”
旁邊站著的清明眼觀鼻,鼻觀心,全當沒有聽見。秋分噗嗤笑道:“這是婢子們的活,若是清明郎君搶了去,我們歇著,還不被小郎掃出門去?”
“哎呀!”突然出現的何濡,大笑著邁過門檻,道:“跟著寧玄古五年,彆的長進沒看到,至少口齒伶俐了許多。”
“其翼郎君!”
秋分興奮的跑了過去,何濡張開雙手,緊緊的抱住她,世間最快意事,莫過於兵凶戰危之後的久彆重逢。
“長高了!”
何濡鬆開秋分,抬手比劃了一下額頭,歎道:“五年了,昔日的小丫頭變成了亭亭玉立的女郎,我也老了……”
秋分看到何濡鬢角藏著幾根白發,想想他也是年近四十的人了,心頭一酸,低聲道:“郎君才不會老,郎君要長命百歲!”
何濡微微笑道:“傻丫頭,自稱天命授之的皇帝也活不過百歲,何況萬歲?我隻求再有十年光陰,於願足矣!”
說完衝徐佑擠了擠眼睛,道:“安休林真是好小氣,七郎立下這麼大的功勞,才給了開國縣侯的爵位!”
徐佑笑道:“開國縣侯,已經是人臣之極,算不得小氣!”
“曹操、曹丕兩父子,可都當過魏王……區區縣侯,怎麼算得上人臣之極?”
徐佑歎了口氣,道:“你們先出去!”
等清明和秋分離開,徐佑苦笑道:“其翼,八年前至賓樓初次見麵,你以天縱之資,為彷徨無計的我指明了複仇的方向,直至今日,所有的變化和進展,都在你八年前的預料之中。那時除了你沒有人看好的臨川王,也成了大楚的新主……其翼,我相信你的眼光,你也應該信得過自己,主上絕對會是一個好皇帝……”
“安休林或許會是好皇帝,可那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呢?”何濡隨意的半臥在蒲團上,伸入懷裡搓起了灰,眯著眼睛,輕聲道:“八年前,我問七郎之誌,七郎回我說殺太子、滅沈氏、報徐氏之仇。如今安休明身死,沈氏滅族,義興徐氏眼見得就要取代蕭氏成為江東頂級門閥之一,七郎的心願,全部實現。可是七郎,你還記得我說過的話麼?”
徐佑默然。
“我說,我要這安氏王朝一點點的崩塌,我要這大楚改易日月,我要安氏斷子絕孫……”何濡閉上了眼睛,淡淡的道:“誰當皇帝都好,是不是好皇帝也無所謂,但這個皇帝,不能姓安!”
良久。
徐佑目視何濡,道:“安子道死於親生兒子之手,三皇五帝以來,可有天子得到這麼淒慘的下場嗎?殺了何氏滿門的,並不是安休林,其翼,放不下舊恨,你永遠無法得到安寧!”
“安寧?不,不,我不需要安寧,我隻需要複仇!安休林身上流淌的是安子道的血,安氏不死儘,我怎麼到地下去見父親?”
徐佑沉聲道:“安氏的國祚未絕,此時造反,得不到士族和百姓的支持,終歸是黃粱一夢!你是天下少有的智者,為何看不透這層迷障呢?”
何濡睜目,光華流轉,明照鬥室,笑道:“我從不曾逼過七郎做你不願意的事,可你當初還不願殺安子道,後來又如何?安氏的國祚當不當絕,現在看不出來,但我敢保證,安休林死後,楚國必亡!”
徐佑皺眉道:“為何?”
“安休林無嗣!”
徐佑不以為然,道:“主上還年輕……”
何濡森然道:“我當年混跡江州時買通了給他看病的大夫,臨川王精氣虛弱,不能使女子受孕,否則的話,這麼多年,徐王妃卻無所出?”
徐佑張口欲言,又忍住了。
“七郎或許會以為是你阿姊的問題,其實徐王妃雖然善妒,可並非不明事理之人。她不許臨川王納妾,那些貌美賢淑的女子卻沒少往殿下的房裡送……當然了,若誰能有幸誕下麟兒,那女郎的性命自然保不住,徐王妃就是名正言順的親生母親……”何濡頓了頓,道:“然而呢?臨川王依舊無嗣!”
這種事若無十足把握,何濡不會說的這麼肯定,徐佑想起徐舜華對安休林的態度,以及安休林超乎尋常的忍讓,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就算無嗣,總歸有解決的法子……”
“是,解決的法子很多,隻要老天肯多給安休林二十年陽壽,讓他立君威於門閥,施恩典於節鎮,布仁政於四方,再從宗室裡擇賢良子過繼為皇子,也可借人生子以避朝野耳目,就算有人從中作梗,也未必掀得起多大的浪頭。可我怕他沒有二十年,彆說二十年,三年都是一大坎……”
徐佑悚然驚問:“主上的麵相?”
“早年我已看出安休林非長壽之人,自研讀了《鬼眼經》,再看其人,活不過三十五歲!”何濡冷笑道:“他現在已三十有一,來不及慢慢布局挑選和培養皇子了……儲君乃國本,連國本都沒有,談什麼家天下?所以我斷定楚國再傳二世,必亡!”
相術一道,自有神妙的地方,何濡精通陰符四相,又得到了《鬼眼經》的傳承,他既然敢說安休林活不過三十五歲,至少有五成以上的可能性。
但這樣的話隻能宣於密室,不可對外人言,徐佑斷然決定結束這個話題,道:“人不負我,我不負人,今上待我不薄,我隻要儘人臣的本分,其餘聽天由命即可!”
何濡從懷裡搓了泥團,彈指飛到了門口,唇角微微揚起,笑道:“我隻是給七郎提個醒,你要做忠臣,我不會違背你的意誌,自然儘全力輔佐。可真到了安休林死後的那天,出現了改易日月的時機,七郎也不可逆天命而為,妄圖以一己之力為安氏延續國祚……”
聽著他似勸誡又似威脅的話,徐佑還能說什麼,注視著杯中的清茶,倒映著冷冽如霜雪的目光,道:“其翼,我智不如你,不管你想做什麼,我都無力阻止,隻望你念在多年知己相得的份上,萬事留點餘地……”
何濡懶洋洋的爬了起來,長長的衣袖甩在背後,拉開了房門,突然道:“七郎,若日後我真的做了什麼忤逆你的事,你會殺我嗎?”
“不會!”徐佑搖搖頭,道:“若道不同,不如相忘於江湖,但我始終記得,曾經那麼艱難的路上,有你和我攜手而行!”
“七郎,不管是至賓樓中的那個破落子,還是今日的驃騎將軍、開國縣侯,你的良善之心,從來沒有變過!”
何濡彎腰作揖,道:“我先謝過七郎的不殺之恩。”然後放聲大笑,走入淅淅瀝瀝的秋雨裡,滄桑的歌聲隨後傳來:
“君不見河邊草,冬時枯死春滿道。
君不見城上日,今暝沒儘去,明朝複更出。
今我何時當然得,一去永滅入黃泉。
人生苦多歡樂少,意氣敷腴在盛年。
且願得誌數相就,床頭恒有沽酒錢。
功名竹帛非我事,存亡貴賤付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