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八日夜,烏雲密布,似要下一場大雨。
安休林發出詔令,全軍對金陵發起總攻,以勸降和詔安為主,儘量不要多造殺傷,更不要殃及百姓。要避免火攻,且重點保護朱雀大道兩邊的太廟和太社,約束各軍,不許騷擾百姓,也不許以任何借口劫掠諸姓門閥世族,哪怕從逆有罪,也要交有司定讞後再做論處,嚴禁亂殺無辜!
金陵畢竟是帝都,銀子鋪就的路,金子妝點的樹,謝希文等人害怕三軍入城後無法約束,趁機燒殺劫掠,那樣平定之後恢複起來太難,所以嚴明軍法,防患於未然,委實是老成謀國之道。
戰鬥先由張槐的平江軍打響,隻用了半個時辰,就從覆舟山側的北籬門渡過了潮溝,推進到了青溪裡。
沈慶負責防衛金陵北部,然而低迷的士氣讓他根本無力組織防禦,和平江軍甫一照麵,就整個潰敗下來,狼狽的從建春門逃回了台城。
不過比沈慶更慘的是屯騎校尉魏敬,他在金陵之變時背叛左衛將軍梁秀,將其刺殺,然後打開城門放了太子入城,可以說罪大惡極。
梁秀把他從寒微裡提拔成禁軍的軍候,恩遇不可謂不厚,他卻行此禽獸之事,名聲早就臭不可聞,隻是平時沒人敢顯露出來罷了。這次眼看著義軍合圍金陵,安休明敗局已定,中軍裡上至校尉軍候,下至伍長兵卒,無不懷著彆樣的心思。
壓垮駱駝的稻草是何正,他是安休明親封的輔國將軍,在新亭之戰時歸義,直接導致了沈度的慘敗。當何正出現在秦淮河南岸,高喊招安的煽動性口號,並以自己為例子,說明歸義後的封賞之厚,魏敬的手下再也按捺不住,首先動手的竟然是魏敬的貼身侍衛,從後麵一刀砍下了他的腦袋,毫無防備的魏敬可能倒死也不知道善惡終有報的道理。所部禁軍打開了柵欄,並在秦淮河上架橋,迎接荊州軍過河。
張楚見魏敬部嘩變,知道不妙,主動自縛雙手向薛玄莫投降。薛玄莫把張楚綁了,送交安休林,接收了張楚部的禁軍,通過後渚籬門,沿著六橋北上,準備進攻西州城。
到了城門,才發現裡麵已空無一人,隻有零零散散的七八十個禁軍軍士不願意回台城送死,偷偷離隊等在這裡。於是分出兩百人看好守西州城裡的穀倉和府庫,率兵包圍了西明門,堵死了安休明西逃的路。
原本是炮灰佯攻的薛玄莫,一刀一槍未動,先收查浦壘,又克石頭城,殺陳述,擒張楚,占西州,陳兵西明門外,戰功卓著,但無論怎麼看都頗有戲劇性,堪稱福將
荊州軍主力越過秦淮河,從朱雀道直奔宣陽門,途中分兵保護禦街兩側的太廟、太社和百官府舍,然後和張槐、薛玄莫回合,將台城團團圍住。
沈穆之全身披甲,闖進太極殿,抓住一個小宦者的襟口,怒問道:“主上呢?”
宦者戰戰兢兢的指了指殿內,道:“主上和神師在裡麵……”
話沒說完被沈穆之摜在地上,氣衝衝的不等通稟就闖了進去。小宦者低垂著頭,雙手的拳頭握了握,無聲的退出了大殿。
“陛下,陛下!”
沈穆之推開緊閉的房門,眼前的景象讓他哭笑不得。魚道真穿著奇異的道家法服,設有神案,擺放著蔣候像。安休明正跪地叩首,雙手虔誠的祈告:“……願中都侯助我退兵,若得償所願,賊兵束手,朕封你為相國、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
蔣侯,名為蔣子文,三國吳時曾任秣陵縣尉,捉賊受傷而死,死後成神,屢現神跡,孫權加封為中都侯,並在鐘山為他建了一座祠廟,深受金陵人的愛戴和崇奉,香火很是興旺。
沈穆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重兵圍城,不求籌謀著如何破敵,如何突圍,反而求助於虛無飄渺的鬼神,這還是人主嗎?
連一亭長都不如!
沈穆之跪勸道:“陛下,外麵該降的都降了,沒降的也在觀望,台城守不住的,隨老臣殺出去吧,運走宮內的寶貨,遠奔海外,將來未必沒有複起的時候……”
安休明頭也不回,口裡念念有詞,足足又祈告了一刻鐘,這才好整以暇的站起來,神色不悅的斥道:“慌什麼?神師尚在,天塌不下來!連老三都受不了神罰而死,老六那個禿了發的獨眼豚更躲不過!”
沈穆之憤然道:“神師就算殺得了安休林,可是殺得儘荊州、揚州的十數萬雄兵嗎?如今已成山崩之勢,哪怕安休林死了,還有彆的皇子,就算安氏的皇子死完了,賊軍還可再立天子,神師殺的儘嗎?”
安休明大怒,道:“沈穆之,連你也要叛了朕嗎?”
沈穆之仰頭大笑,笑聲中透著幾分英雄末路的淒涼,道:“早知你是這樣的昏聵之主,當初我就應聽大將軍的話,不該拚上沈氏全族的性命助你登基為帝。”
魚道真咯咯嬌笑,道:“後悔了?沈穆之,彆以為陛下是楞頭鵝,當初要不是你急著滅了徐氏,背後攛掇著陛下動手,又怎麼會讓先帝心生了厭惡和警惕,導致後來儲君之位也差點保不住?千錯萬錯,都是沈氏為了私欲害了陛下,卻還想倒打一耙?”
“我不跟婦人爭論短長!”沈穆之看也不看魚道真,道:“陛下,你要麼現在隨我突圍,要麼自求多福,我看這台城之內,除了沈氏的三萬精兵,誰還會為你賣命?”
安休明氣的渾身亂顫,拔出掛在牆上的禦刀,指著沈穆之,道:“大膽!”
沈穆之麵無表情的抱了拳,衝著魚道真輕蔑的吐了口吐沫,轉身大踏步的離去,咣當的鐵甲撞擊聲在空闊的大殿裡回蕩著,像極了為這王朝而鳴的喪曲。
安休明扔了刀,頹然坐到椅子上,道:“神師,上神真的會幫我打贏這場仗嗎?”
魚道真從後麵抱住了他的頭,柔聲道:“陛下太累了,睡吧,睡一覺醒來,這天下還是你的!”
安休明鼻端傳來異香,緊緊崩著的弦變得鬆弛了許多,不知覺中沉沉睡去。再次醒來,宮外成了亂世,喊殺聲越來越近,他猛然驚坐而起,左右四顧,沒有任何人,走出房間,大聲呼喊:“來人,來人……”
隻有之前和沈穆之多話的那個小宦者慌忙跑了過來,撲通跪在地上,道:“陛下!”
“人都死哪裡去了?神師呢?沈穆之和殷素呢?”
“神師半個時辰前從殿裡離開,交代奴婢們不可去打擾陛下,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沈車騎帶著沈家的兵正向廣莫門外突圍。至於殷右衛,他,他投敵了,打開了宣陽門,領著荊州軍到了大司馬門,過會就要攻進來了。還有……還有陛下的侍衛,也都不見了蹤跡……”
小宦者跪趴著候了片刻,沒聽到安休明發話,偷偷的抬起頭,卻見這位至高無上的皇帝已是換了個模樣,好似被這兩句話弄丟了魂魄,渾身再無絲毫的生氣。
“好好好,你們都很好,很好……”
安休明沒有搭理宦者,轉身往房內走去,孤單的身影被宮燈拉出長長的影子,然後重重的關上了房門。
宦者沒有離開,依舊跪在門外,又過了片刻,安休明走了出來,他褪去天子常服,換了宮內宦者的衣裳,有點驚訝的道:“你怎麼還不逃?”
宦者怯生生的道:“小人自入宮,就在太極殿裡伺候,離開了這,也沒地方去。還不如候著,萬一陛下有什麼吩咐,好著急去辦。”
安休明忍不住自嘲道:“我自詡天子,沒成想到了落敗時,竟隻有一個卑賤的閹人忠心不棄。好,你隨我一道走,趁著大亂,咱們這衣裳不礙眼,消無聲息的混出去。等入了長江,自有好去處,虧待不了你!”
宦者卻道:“陛下,現在出去太過凶險,若遇到不開眼的隨手劈過來幾刀,傷了龍體可怎麼辦?小人知道含章殿的後院僻靜處有個多年不用的枯井,裡麵雜草叢生,可偏偏打橫裡還有個可容人的小洞,藏在裡麵,外麵的人無論如何找不到。等過了今夜,賊軍還以為陛下早逃了出去,放鬆了警惕,我再引著陛下從宮牆角落的洞裡悄悄出去,人不知鬼不覺……”
安休明猶豫了,他這會想要出城,其實不太難,畢竟也是修為在身的八品武者,身強體健,腿腳便利,雙方幾十萬人攪和一起,大半夜的分得清誰是自己人誰是敵人都夠難的,想要精準的抓住換了衣服的他,可能性並不大。
但問題是敵人中有好多個小宗師,若是分彆把守各處,還是有一定的風險,聽這小宦者的躲一躲,未嘗不是暗度陳倉的妙計。
“前頭帶路!”
沈穆之選擇廣莫門突圍,原因很簡單,廣莫門是台城的北門,據探沒有敵軍圍困。這是典型的圍三闕一的兵法,避免城內守軍拚死抵抗,可以瓦解鬥誌。這正中沈穆之下懷,他沒有打算守城,外無援兵,守個死城那是傻子才乾的事。隻要從廣莫門逃出去,沒多遠就是玄武湖,湖裡是朝廷水軍的訓練基地,存儲著大量的戰船,隻要奪一百艘船,就可能順長江逃出金陵這個死地。之後是跑到南邊找個地方繼續造反,或者直接投靠北魏混個一官半職,都可以慢慢的考慮。
廣莫門果然沒有敵軍,但沈穆之是知兵的人,圍三闕一不是真的放你逃跑,而是在城外埋下伏兵,銜尾追殺直到整支隊伍崩潰,再從容的收割戰果。所以他特地加重了兩翼的防守,命沈慶斷後,全軍成雁形陣略顯慌亂的往玄武湖挺進。
可奇怪的是一路上竟然沒遇到任何的阻攔,直到看見湖畔聽著的密密麻麻的戰船,還是連個鬼影子都沒有,沈慶低聲道:“阿父,感覺有點不妙,這些船的拍竿都被拆掉了……”
沈穆之決然道:“沒了拍竿,至少還有船。留下來是等死,現下沒彆的選擇了。慶兒,傳令登船!”
有了船就有了逃離金陵的希望,所有人爭先恐後的自尋船隻,跳板擠得不少人掉了湖裡,再遊著爬著往船舷上攀登,各部主將已經約束不了部曲,聲嘶力竭的訓斥也無濟於事。沈慶拔刀殺了幾個,又命督戰隊列陣,砍了五十多個人頭,這才勉強控製住局麵。
好不容易全員登船完畢,可是當這一百多艘戰船陸續啟動的時候,二十多艘小船卻被拉扯的側翻,大船也東倒西歪,無法順利航行,經查驗發現在船頭和船尾不易察覺的地方都用巨大的鉚釘和碗口粗的纖繩前後相連,若非整齊劃一的嫻熟船工,根本開不走這些船。
接到奏報的沈慶氣急敗壞,剛準備帶人把纖繩砍斷,突然看到遠處的黑暗裡亮起了點點漁火,由遠及近,越來越快,呼吸之間,已經到了麵前。
火船!
五十多艘火船也用纖繩連著,一頭紮進了湖畔停靠的船隊裡,甚至都來不及反應,砰的一聲,衝天大火彌漫了玄武湖,無數沈氏的子弟慘叫著跳入了湖水中,仿佛沸騰的湯鍋裡丟進去了千百頭著了火的豬羊,場麵蔚為壯觀。
“胡麻油……船底裡的艙室都是胡麻油……”
隱隱綽綽的海龍舟跟在肆虐的火船後麵盤橫了玄武湖的東西兩麵,映著火光,當中一船的山字旗迎風獵獵作響,船頭站著一人,渾身黑衣黑袍,雖然身材瘦小,可氣勢驚人,正是原溟海盜的盜首、現幽都軍的軍主山宗。
“放箭!”
“下水!”
鋪天蓋地的箭雨襲來,輕鬆的帶走一個又一個年輕的生命,數千水鬼穿著緊身水靠,拿著分水刺悄無聲息的摟住落水人的脖子,對著後腰和心口狠狠的刺進去。被火攻摧毀的沈家軍根本組織不起有力的反擊,更何況溟海盜縱橫海域,這點小場麵對他們而言簡直不要太簡單,哪怕沒有火攻在先,單單以雙方的水戰實力對比,沈氏也落在絕對的下風。
血花打著旋從湖底噴射出來,不消片刻就染紅了湖麵,到處漂浮的屍體夾雜著燒毀的船木。沈穆之被大火燒了發須,熏得烏黑的臉上露出英雄末路的傷感,歎道:“天亡我沈氏……”正欲拔刀自刎,被沈慶死死抱住,然後率親衛隊拚死護著沈穆之回到了岸上,正欲覓路疾行,突然從雞籠山那邊冒出來三千人,覆舟山冒出來三千人,將他們和還在頑抗的餘部團團圍住。
“殺!”
“殺!”
“殺!”
戰鬥力關乎人數、裝備、訓練和心理,但最重要的是軍心,一旦部曲們的勝負心消失了,再好的裝備、再多的人數、再嚴格的訓練都是無本之木。
而沈氏經曆了圍城的惶恐,突圍的驚喜,中計的沮喪,最後落到天羅地網之中,哪裡還有勝負心,扔了兵甲,四處逃竄,兵敗如山倒!
這不是戰鬥,這是毫無人性的屠殺!
天光漸亮時,玄武湖的廝殺聲歸於無聞,山宗緊了緊衣領,從容的登岸,岸邊跪著的大概有一萬多被解除了武裝的沈氏兵卒,沈穆之、沈慶以下的沈氏重要族人全被生擒。
“你就是沈穆之?”
沈穆之被反綁著雙手,兩名悍卒押著他的肩膀,掙紮不得,抬起頭道:“足下嘯聚溟海,又何苦來趟金陵的渾水?門閥世族可對溟海盜素無好感,就不怕兔死狗烹,害得你這數萬兄弟全都死無葬身之地嗎?”
山宗笑道:“我以為吳興沈氏何等厲害,今日一戰,才知道厲害的隻是舌頭罷了。我輩豪傑,逍遙溟海,隻是看不過昏聵之君役使江東父老,今上乃仁義之主,上應天命,下合民心,溟海盜自當歸順,何必怕什麼兔死狗烹的胡話?”
沈穆之離間不成,又道:“我是車騎將軍,吳興沈氏的家主,哪怕戰敗,你也不能如此折辱我……”
山宗好整以暇的把左腳踩在石頭上,手裡的刀拍著腿彎,俯視著沈穆之,道:“你想要什麼?”
“我要麵聖!”
山宗搖搖頭,道:“主上你見不到了,不過驃騎將軍倒是想念你的緊,先在這裡候著吧,估計你活在世上的日子不多了,看看周遭的景致,以後到了地府,灰不溜秋的,難免會想念人間的好……”
“驃騎?”
山宗陰冷的目光讓沈穆之打了個寒顫,道:“驃騎將軍……就是被你殺儘滿門的徐郎君!”
沈穆之頹然坐地,再無反抗的心思。
鳳東來站在山宗身後,低聲問道:“這些俘虜怎麼處置?”
山宗淡淡的道:“砍了腦袋,扔到玄武湖裡去!”
“這……一萬多人?全殺了?”
鳳東來嚇了一跳,他素來膽大包天,可也沒想到山宗竟然敢在京城地界公開殺俘,這要是傳出去,千辛萬苦立的功勞說不定都給重新抹平了。
“怎麼?”山宗笑了笑,道:“你不敢?”
這幾年山宗的脾性越來越不好琢磨,就算和他是生死兄弟的鳳東山都逐漸的不敢再和他當麵戲謔,被這個笑容搞的有點忐忑,忙道:“有什麼不敢的,不就是殺人嗎?我親自去砍……”
“好了,哪有堂堂一軍的軍副去行刑的?告訴兄弟們,除惡務儘,把這些逆賊殺光,扔到湖裡去喂魚。”山宗拍了拍鳳東來的肩膀,道:“記住了,我們是郎君手裡的刀,有些時候,握刀子的手臟不得,可這把刀卻不能怕自個臟了。”
鳳東來終於明白了山宗的用意,脖子後的汗毛猛的倒豎,望著他的背影,竟不由的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