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
柔然境內的鹿渾海已是哀嚎遍野,整個汗庭被徹底摧毀,極目所見,全是燃燒的帳篷,散落的馬羊,哭泣的婦孺,還有高懸在刀刃上的滴著血的腦袋,以及堆積成山、慘不忍睹的屍體。
二十多萬金翼軍死傷殆儘,沿著鹿渾海伏屍百裡,柔然可汗鬱久閭丘伐僅以身免,可身邊賴以侍衛的七名小宗師都死在了元光手裡,帶著三千殘騎沿頞根河遠竄至高車境內的北海,方敢停下來喘口氣。
站在燒成了廢墟的汗庭王帳穹廬之前,參軍穆梵建議,將所有屍體扔入了鹿渾海,從鹿渾海而出的栗水和菟園水必定會被瘟疫汙染,然後放火燒點草原。如此在未來數十年內,以此地為中心的方圓數千裡不再是柔然各族繁衍生息的樂土和牧場。
這是絕戶之計,元沐蘭強烈反對,道:“凡兩軍對戰,生死勝負,各安天命。敗軍者死,乃天經地義之事,可若是為了懼怕敵人複起,汙其祖先神湖,燒其百年牧場,實屬懦夫的行徑。我大魏受祖靈指引,造就當今的基業,是無數勇士們騎著駿馬,拿著刀槍,用血肉拚出來的,而不是靠著這些天怒人怨的毒計……”
穆氏向來和元沐蘭交好,要不然她化名潛入江東時也不會取穆來作為假姓,但牽扯到魏國國運和軍機大事,穆梵自有堅持,不會故意來討好她,道:“正因為柔然是我鮮卑族的世仇,數百年來多少族人死在了蠕蠕的馬蹄下?這時候絕不能婦人之仁,若沒有了菟園水和栗水哺育的千裡沃野,蠕蠕不可能在此立足,隻能往北遷徙到高車的北海湖畔,和高車族爭搶棲息地;或者往西越過燕然山,於唐麓嶺周邊的阿倫水和劍水重新尋覓牧場,可不管向北還是向西,距離六鎮防線何止遠了千裡?這樣可以極大的減輕北線的壓力,我們就能夠抽調六鎮兵力攻略江東,匡合天下!”
這番話太有說服力,穆梵對柔然的情況知之甚深,對地理水文更是如數家珍,這樣的人才彆說魏國,就是江東也萬裡無一,連元沐蘭都張了張口,再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元光身為大將軍,沒有猶豫太久,決定采納穆梵的建議,道:“傳我軍令,讓那些活著的婦嫗老叟投放屍體到鹿渾海裡,敢違命不從者,有子,先斬其子,再斷其雙足雙手,掛於旗杆上示眾!”
穆梵正要離開,元光叫住了他,道:“對外就說這是我的主意,等回到平城,我自會向主上為你請功!”
穆梵心生感激,跪地道:“大將軍,此計是我所出,凡有毀謗,我願一力擔之!”
“你還小,將來的路很長,積毀銷骨,未必頂得住。”元光笑了笑,英挺如燕然山的臉龐充滿了魅力,道:“像這些臭不可聞的惡事,還是讓我這個老頭子來做吧!”
沒過多久,幸存的柔然族人被魏國騎兵驅趕著搬運屍體,當她們得知屍體要扔到鹿渾海,頓時變了臉色,無不渾身癱軟,哭天搶地,更有很多人喊著聽不懂的柔然語,似乎在祈禱上神拯救。
“搬不搬?”
一個年輕的婦人蜷縮著,緊緊抱住懷裡尚不足六個月的嬰兒,恐懼的眼神,顫抖的雙手,表明了她現在多麼的害怕,可還是對著明晃晃的刀尖搖了搖頭。
嬰兒的哭聲驟然尖利,又瞬間消失,婦人哀嚎著死命的撲過去,卻被死死按在地上砍去了雙手雙腳,然後用繩索綁著腰,高高的掛到了旗杆上。
“搬不搬?”
再次搖頭,再次砍手斷足,隨著各隊隊主的命令,凡是拒絕的全被剁了手腳,高高的懸在旗杆上,數百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任由湍湍的鮮血隨風流淌,痛苦的悲鳴和嗚咽飄蕩了不知多少裡,直到血流儘而死。
殘酷的虐殺終於擊潰了人們心頭的信仰,沒有人再反抗,麻木的如同牛畜般機械反複的搬運著屍體,扔到柔然族賴以生存的神湖裡。
整整一天一夜,鹿渾海裡漂浮的屍體一眼望不到邊際,湖畔站滿老弱婦孺,那些屍體裡有他們的兒子、父親、丈夫和兄長,如今殘缺不全的浸泡在湖水裡,仿佛地獄裡的景象。
老人、婦女們都沒有哭,就連幾歲大的孩子也隻是呆呆的望著,如同行屍走肉,徹底沒了先祖們的驕傲和野性。
此役不僅挖斷了柔然的根,還打斷了柔然的骨頭!
元沐蘭戎服颯颯,絕美的身姿倒影在朦朧的月光裡,比星河還澄淨的眸子透著淡淡的哀傷,她低聲道:“師父,我知道這是國運之戰,任何的心慈手軟都會遺禍無窮。可這樣戮屍毀湖,虐殺婦孺……隻怕今夜過後,我再不能安睡至天明了……”
元光走過來,輕輕的拍了拍她的頭頂,就像從小到大,每當她迷茫和困惑的時候做過的那樣,他身材頎長,壯美,如同巍峨的大鮮卑山,靜靜的看著那近六萬名柔然的俘虜,道:“征戰殺伐,總不儘是那些詩人的筆尖敘述的金戈鐵馬的鼓角橫吹曲,死傷在所難免……不過,我領軍多年,從未殺過婦人和孩童,此次不得已而為之,回京之後,自去向大和尚求法,閉門誦經,以贖己過。萬方有罪,罪止我一人,你隻是聽令行事,切記不要鑽牛角尖,傷了武者的道心!”
他轉身離開,虎目裡深藏的痛苦再也遮掩不住,戰爭,無論對勝利者,還是失敗者,都是人世間最殘忍的懲罰。
兩天後,西北風起,魏軍借風勢放了一把大火,在火光蔓延了整個草原的氤氳之中,驅趕六萬柔然人和數十萬頭牛羊南遷。
長長的隊伍像是折翅的候鳥,不知是誰先唱道:“男兒可憐蟲,出門懷死憂。深山解穀口,白骨無人收。”
然後是數萬人的合聲:“男兒可憐蟲,出門懷死憂。深山解穀口,白骨無人收。”
悲愴、蒼涼、泣血,
聞之淚下!
元光讓左衛將軍長孫炁領兩千騎兵負責押送俘虜,自帶三萬精騎連夜疾馳,繞道陰山,突然出現在三十萬鬼方軍的背後。
自長孫狄節節敗退,元瑜和西涼簽訂城下之盟,回京後立刻解除了他的職務,任命斛律提婆為領軍將軍,收攏長孫狄敗兵,然後在朔州和司州周邊,依據地形逐步誘敵深入,但敗多勝少,傷亡極大,最後堅壁清野,退守平城。
鬼方軍距離平城二十裡外的禦河畔紮營,一邊派出隊伍四處劫掠民戶和錢財糧草,一邊驅使這些民戶趕造攻城器械。等平城周邊百裡再劫掠不到人口和物資時,以五千魏國百姓為前驅,對平城發起試探性的攻擊。
第一波箭雨把這些毫無防禦的百姓殺傷了六七百人,表明城內絕不會因為憐憫而出現防守漏洞。緊跟百姓後麵的鬼方軍撐著簡陋的木盾,背著裝滿土的布袋,揮舞著刀槍直接把百姓們趕下了護城河,箭矢和滾石紛紛自城頭拋出,砸死和射死的屍體很快就充塞了河道,然後是數萬鬼方軍扔下土袋,成功將護城河填平,之後借助竹飛梯和雲車,開始蟻附攻城。
作為馬背上的民族,精於騎射的鬼方軍並不擅長攻城,也沒有像北魏鮮卑族那樣進行漢化和融合,所以守城方準備充足,各類器械應有儘有,而攻城方隻有最簡單的雲梯,連拋石機都造不出來幾架,還沒把巨石擲出去,就被壓得散了架,己方的兵卒砸死了幾十個,嚴重影響士氣。
統軍大將烏勒祁雖是柔然的俟利發,除可汗之外,掌控軍權,可並無太強大的軍事才能。柔然軍作戰,就是仗著兵強馬壯,人多勢眾,野戰誰也不怵,隻有魏國的百保鮮卑勉強可以稱為對手。
所有陰謀詭計在絕對實力麵前都是枉然,因此造成了柔然的將軍們都不愛什麼戰術兵法,這也是為何元瑜看不上柔然,輕蔑的把他們稱為蠕蠕。
而平城的攻城戰徹底暴露了這一缺陷,麵對北魏的帝都,城高牆堅,接連苦戰了五日,傷亡了兩萬多人,可是連牆頭都爬不上去,更彆說破城而入。
烏勒祁改變策略,決定圍城,同時分兵三路,各率兩萬人,南下肆州、汾州、燕州燒殺搶掠。這樣做既可以減輕糧草壓力,也可以通過襲擾地方,逼平城裡的守軍出城決戰。
各州的鎮戌兵哪裡擋得住柔然的鐵騎,隻能學著平城將百姓遷入大城和堅城固守不出,可仍然有大量的百姓和財產被劫掠一空,短短的半月內,整個北魏境內烽煙四起,被摧毀的村莊數以千計,損失無比慘重。
元瑜龜縮防守的戰略受到了朝野內外的巨大非議,可他乾綱獨斷,處死了兩個上書勸諫的大臣,然後命令內侯官全城搜捕,凡妄言議政者,全部抓起來。不過也下了密詔,外緊內鬆,看似凶神惡煞,實則並沒有受到什麼折磨,相反在獄中好吃好喝照顧著,就此壓住了反對的聲浪的,繼續龜縮,任由柔然塗毒四方。
九月十一日,終於等到跟隨元光出征的外侯官秘密回京,轉呈了元光的奏報,知道了漠北汗庭的戰況。元瑜依崔伯餘之計,貽書烏勒祁,書裡極儘言語侮辱之能事,並約他七日後,也就是九月十八日午後在方山以東、禦河以西的堆積平原地帶展開決戰。
烏勒祁見元瑜肯出城,還以為是他分兵劫掠各州的策略起了效果,又被戰書裡的罵詈之言激怒,當即回書答應,並揚言大勝之後,要屠城三日,並取元瑜的頭骨做酒器。
元瑜將烏勒祁的回書曉諭全城,激起滿城軍民的同仇敵愾之心。烏勒祁同樣派出傳令兵,將三路兵馬召回,反正肆、汾、燕等州郡已被蹂躪的不成樣子,榨不出更多的油水。等全部兵馬集結後,又主動後撤十裡,留出給魏軍排兵布陣的空間。
從某種意義上說,柔然尚武勇,輕詭計,近似春秋遺風!可是這世道太老實,注定要吃大虧!
經過周密的準備,於九月十七日夜,斛律提婆率二十萬精銳悄然出北門,奇襲鬼方軍大營。起初,鬼方軍由於約好了明日午後才要決戰,今夜放鬆了警惕,殺豬宰羊,犒賞三軍,不少人都喝得酩酊大醉,連守寨門的巡卒都懶洋洋的窩在柵欄後打瞌睡,所以被突然殺入營裡的魏軍占儘了上風。
但遊牧民族的好處就是不需要太過嚴明的軍紀,對陣列的依賴也不像南朝那麼的嚴重,每個人都是一個獨立的作戰單位,上馬就可給予敵人不可輕視的殺傷力。
短暫的失神之後,反應過來的鬼方軍立刻憑借精湛的騎射和過人的驍勇組織起有效的抵抗。輕騎兵繞道兩側,不斷利用距離射殺敵人,並引得魏軍分兵來追。又因為夜黑無月,雖然成功掩蓋了魏軍的偷襲,可也阻礙了偷襲之後的指揮係統的運轉,幾個衝鋒之後,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全靠著本能和直覺作戰,凶猛的攻勢為之一滯。
斛律提婆知道這種狀況絕不能持久,數次令台軍的精銳鐵騎進行中間穿插,可付出了兩千條性命的代價,始終打不透柔然的軍陣,反而逐漸的泥足深陷,被三十萬鬼方軍一步步反向包圍了過來。
雙方開始纏鬥!
柔然重視經略西方,從西域的精獲取了大量的精鐵和良馬,又奴役金山一帶(阿爾泰山)的突厥人作為鍛奴,因此擁有大規模的具裝騎兵。具裝騎兵多使用木框、皮麵的馬鞍,耐用的雙邊金屬馬鐙。他們的盔甲既有中原式的劄甲,也有遊牧風格的鱗甲,騎兵喉間還有多層薄銅片穿製的護喉,馬鎧分皮製和鐵製,覆蓋麵積非常高。
作為長期的對手,柔然和北魏的具裝騎兵非常相似,也是宿命之敵!
“阿那夜,該你了!”
烏勒祁的眼中冒著凶狠的光,顯然他被不守信義的鮮卑人徹底激怒了,但盛怒並沒有影響他的理智,直到此刻,才命令具裝騎兵出動。
阿那夜是扶突的大兒子,如果於菟在這裡,會認得出這個人,畢竟當年在汗庭嫁給扶突後,阿那夜是她名義上的兒子,身為柔然王族,阿那夜是個難得的異類。他崇慕漢人文化,喜愛讀書,精通音律和佛學,彬彬有禮,深受可汗的喜愛。
這次出征,為了鍛煉他,也為了培養他,可汗親自任命阿那夜為柔然具裝騎兵鐵橫流的軍主,跟隨烏勒祁作戰。
阿那夜站了出來,辮發,衣錦,小袖袍,小口褲,深雍靴,長相俊美,尤其雙目深邃,鼻梁硬挺,衝著烏勒祁施了柔然的軍禮,轉頭回到具裝騎兵軍中,發出號令披甲。等全軍披甲完畢,他放下麵簾,馬槊橫架在馬鞍側,輕夾馬腹,馬蹄離開地麵,先是慢跑,仿佛細碎的鼓點夾雜著鐵甲碰撞的響聲,然後至中段變成驅步,意味著開始提速,鼓點驟然急促起來,等到三萬鐵橫流將長槍豎起在胸前,由驅步變成了襲步,那聲音已經如同千萬噸的冰雪從燕然山的頂端傾瀉而下,席卷一切,吞噬一切,摧毀一切!
天地之威,莫可沛禦!
在此世,能對付具裝的,隻有具裝!
斛律提婆幾乎和烏勒祁同時下令,觀戰良久的北魏虎紋具裝披甲列陣,五萬重裝衝著鐵橫流呼嘯而去。
從高空俯瞰,柔然的鐵橫流如深黑色的長矛,而北魏的虎紋具裝如銀白色的猛虎,自南而北,自北而南,隻等著看是長矛夠利,還是銀虎生威。
這是南北諸國最強大的具裝騎兵之間的碰撞,幾乎在交錯的瞬間,阿那夜的馬槊狠狠的插進了對麵那個敵人的胸膛。
強大的衝擊力讓他還沒有來得及呼喊,胸前的盔甲凹陷了下去,塗著猛虎紋臉的頭盔裡,眼鼻和耳朵同時迸射出鮮血,整個人倒飛著撞翻了後麵幾個騎兵,然後抱團落地,又被無數馬蹄踩踏而過,成了一堆稀爛的肉泥。
阿那夜如一道黑色的閃電闖進了敵陣,重達三十多斤的馬槊在雙手間比繡花針還要輕巧靈活,他的眼前隻有快若飛鳥的敵人的影子,僅靠著雙腿控製馬匹的前進方向,冷靜又殘忍的把一個又一個北魏的精悍騎兵擊倒、殺死,再擊倒,再殺死!
具裝騎兵的衝陣隻有這一次機會,跑的太遠,馬會累死,跑的太快,馬也會累死。所以斛律提婆和烏勒祁的目光緊緊的落在兩支具裝騎兵的對衝上,心提到了嗓子眼,這是力量和勇氣的較量,沒有任何花俏,沒有任何投機,要麼你死,要麼我亡!
阿那夜勇武過人,所向披靡,鐵橫流在他的帶領下直接擊潰了虎紋具裝,以三萬敵五萬,取得了驚人的戰果。
隻是很可惜,他們戰勝了敵軍,卻也隻能停下馬來,等著其他袍澤跟進收割人頭。可在這時,從東邊的側翼傳來密集的馬蹄聲,還有熟悉的柔然語的淒厲的呐喊:“俟利發,俟利發,明月將軍攻破了汗庭,可汗戰死,穹隆被焚,金翼軍的屍體填滿了鹿渾海!”
“俟利發,俟利發,日神降下了天罰,草原被大火淹沒,菟園水不再清冽,栗水也不再甘甜!”
烏勒祁臉色劇變!
軍心大亂!
阿那夜猛的掀起麵簾,雙眸倒映著遠處元沐蘭的鬼臉麵具,由小變大,越來越清晰,直到能夠看到那疾馳的駿馬和馬上將軍的英姿。
她領著兩萬精騎從東側的右翼斜斜切入了鬼方軍,直接鑿穿了橫截麵,讓敵人首尾不相顧。然後兜轉回頭,對已經疲憊不堪的鐵橫流發起單方麵的屠殺。
而元光另帶一萬人從左翼直奔烏勒祁所在的中軍,柔然人看到元光的軍旗就先怯了三分,又被那四麵八方哭泣的呐喊聲亂了軍心,防線頓時崩潰。元光迅速接近了中軍,還不等烏勒祁反應過來,身子消失在馬背,刀光閃閃,破開數百名近衛的防守,砍下了烏勒祁的腦袋。
於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天下唯有元光一人而已!
鬼方軍兵敗如山倒,三十萬大軍最後逃回漠北的隻有兩萬人,阿那夜僥幸逃脫,被推舉為主帥,領著殘兵途徑鹿渾海時看到了湖裡的慘狀,他沒有哭,隻是舉刀劃破掌心,讓鮮血流入湖裡,對天盟誓道:“殺儘拓跋氏,鹿渾海複清!”
兩萬人跟著滴血而誓:
殺儘拓跋氏,鹿渾海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