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法識一身黑袍,僧人那標誌性的光頭也嚴嚴實實的包裹在頭巾裡,平日裡黑的發亮卻也光滑整潔的臉龐帶著難以明說的風塵和滄桑感,那個舉止瀟灑的漆道人已和最普通的農夫沒什麼區彆。
進密室見到徐佑,竺法識不再像往常那樣雙手和什,口宣佛號,而是徑自屈膝跪地,以佛門弟子的大禮拜見,恭敬的道:“大毗婆沙!”
既然在金陵受奉了大毗婆沙的稱號,徐佑也沒必要矯情,端坐不動受了他的禮,笑道:“法師請起,今夜從何來?又為何行色匆匆?”
竺法識跪著不動,片刻後抬起頭,已淚如雨下,道:“回稟大毗婆沙,弟子從益州來……益州、荊州、雍州、江州、梁州等地,毀寺、焚經、燒像、殺僧,儘成沙門地獄!”
益州是孫冠的老巢,當初竺道融依仗安子道的支持大肆侵占天師道的地盤,硬是在益州腹地也造了六座寺廟,僧眾共計千餘人。不過比起其餘各州的寺廟和僧眾之廣,這點小打小鬨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孫冠睜隻眼閉隻眼,任由他們在眼前如跳蚤般活動,未加阻止。
可時過境遷,此次滅佛發生的時候,佛道的大勢已經截然不同。趁他病要他命,這是孩童都知道的道理,所以安休明的旨意,益州必定首應,也必定清算的最為厲害。要說彆的州郡還可能陽奉陰違,或許會燒毀寺廟,奪占廟產,但寺裡的僧侶大都勒令還俗,驅逐了事,甚少製造血駭人聽聞的血腥屠殺。
然而益州,孫冠閉關,不問世事,白長絕命令鹿堂和鶴堂出手,從日到夜,不眠不休,動輒人頭落地,目前活著的僧人恐怕十不存一!
至於荊雍,江夏王安休若為了麻痹安休明,對他的旨意更得堅決執行,絲毫不打折扣。而江州刺史朱智背負人屠之名,殺幾個和尚簡直不要太輕鬆。對他們兩人而言,大局為重,什麼都可以犧牲,並且可以從中奪得難以計數的財富、土地和人口,反正罵名和後果都由安休明擔當,利益則是落到了自個手裡,這樣的買賣,不乾的是傻子。
另外,梁、湘、青、徐等地都控製在安休明的手中,也是除過益州之外滅佛最賣力的地方。這些上州奉命,那些本來還想觀望的中州和下州不敢怠慢,同時掀起了聲勢浩大的滅佛運動,大有席卷江東、滅儘胡僧的浩蕩無匹。
唯有揚州典型的雷聲大雨點小,截止今日,隻是往屬地各郡縣發了公文,曉諭民眾的事並沒有統籌安排,更沒有大肆宣揚。刺史府的兵象征性的拆了幾座廟,眾多僧人也未儘數還俗,而是大多分散到附近的信徒家裡進行安置。
顧允上書朝廷,言說揚州百年來都是天師道的布教重地,佛門自竺法言在錢塘建大德寺伊始,方能在揚州立足,後來經過白賊之亂,又元氣大傷,至今尚未恢複,拆毀那幾座廟已經是十之七八,餘下的正在徐徐推進,不日將克全功。朝廷也不好多說什麼,回文催促揚州繼續加大滅佛力度,且不可懈怠輕縱,尤其明法寺要儘快拆除,首惡如竺道安等人要捉拿問罪,該殺則殺,該徒則徒,不必奏請,更不必有司審訊,可掌便宜之權,行殺伐之事。
這種套路徐佑曾經見識過,顧陸朱張每次麵臨站隊的抉擇時,總會兩邊同時下注,這樣可以保證永遠占據著主動,不會全部沉淪,然後可以等風頭過去,拉倒黴的那邊一把。江州那邊既然由朱智大開殺戒,揚州顧允便反其道而行之,千年世族的生存之道,從中可以窺得一二真諦。
可揚州不過江東二十二州之一,拋開益、荊、雍、梁、江、湘、青、徐八州,尚有十三州至少維持著表麵上對朝廷的臣服和效忠,所以也就沒辦法完全無視安休明的旨意。更何況滅佛不僅是政治,更是生意,佛門的財富之廣不知引得多少人垂涎欲滴,可以預計,要不了多久,大楚疆域覆蓋之內,將會迎來佛門的最為嚴酷的末法時代,自漢以來數百年的香火繁盛,恐怕就此落入塵埃。
佛門當然也要應變,安休明滅佛的旨意剛出金陵,佛門就得到了消息,竺法識立刻啟程前往益州,想要將那裡的僧人提前救出。沒想到鹿堂下手太快,等他到了成都,已經來不及了,寺廟的大火十裡可見,滾滾的人頭陳列街市,流淌的血跡幾乎染紅了江水,隻好連夜倉皇逃離。可沒想到局勢急轉直下,荊州竟也回不去了,隻能如喪家之犬,四處躲藏,途徑江州時被朱智派人暗中點化,要他來錢塘找徐佑求援。
作為佛門公認的大毗婆沙,竺法識十分仰慕徐佑的學識和風姿,可也不認為他有魄力敢和朝廷公然作對。
當亙古未有的法難降臨的危機之秋,個人的力量又能做些什麼呢?
可竺法識已經走投無路,隻能抱著僥幸試試的心態前往錢塘。他其實也不知道徐佑可以做些什麼,但就如同溺水之人可以抓住的任何的稻草,總以為那微弱的浮力足以救命。
聽竺法識聲淚俱下的描述著各地正在發生的慘狀,徐佑神情悲愴,歎道:“猶憶秋月之時,僧主開講,帝親臨幸,王侯公卿莫不畢集,黑白觀聽,士女成群,那是何等的盛況?誰曾料到,去冬今歲,竟人鬼見分,哀泣涕零,心膽俱碎!若法師不棄,可在錢塘久住,我就是拚卻了性命,也要護你周全!”
想起這一路千裡行來遭遇的那些世情淡漠和險惡人心,徐佑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讓竺法識感動莫名。
大毗婆沙,師尊果然沒有看錯徐佑!
“弟子一人,死不足惜。可如今那暴君要把沙門連根拔起,六家七宗的大德,我的幾位師叔,師兄還有無漏、無塵等師侄,凡是略有虛名的皆在緝拿追殺的名單之內,活要縛了人送到金陵,死也要把人頭裝匣送到金陵,我和大毗婆沙敘話的這盞茶工夫,又不知多少人頭落地。萬望大毗婆沙施神通妙法,救我沙門於水火之中啊!”
徐佑沉吟不語,顯得極其為難,於房內踱步了快一刻鐘,眉頭緊鎖,臉色凝重的宛若驟雨將來時的重重雲幕,誰也猜不透裡麵是電閃雷鳴,還是風平浪靜。
竺法識幾乎屏住了呼吸,眼睛眨都不敢眨的看著徐佑,他知道此事千難萬難,或許會導致無法挽回的嚴重後果,彆說猶豫這一刻鐘,就是仔細思量十天半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竺法師,你也知道,我早就是今上的眼中釘肉中刺,乖乖聽話,或許還有生機,若貿然插手這樣的國策,怕是明日司隸府的鷹鸇臥虎就要拿著旨意來取我的性命。”徐佑停下腳步,站在竺法識跟前,沉聲道:“然而我是你們的大毗婆沙,法難既臨,豈能畏死而袖手旁觀?你且安心,此事交給我來處理,不敢說挽天之將傾,至少也要儘力為佛門保留點種子,以圖將來。”
竺法識先是滿頭冷水傾瀉而下,繼而大喜過望,猛然直起身子,道:“當真?”
徐佑笑道:“我身為大毗婆沙,還會騙你不成?”
竺法識的頭叩了下去,咚咚作響,道:“多謝大毗婆沙,多謝大毗婆沙……”連日來的高度緊張和惴惴不安,加上這乎悲乎喜的大起大落,他終於煎熬不住,還沒說兩句,倒地昏迷不醒。
命府內的大夫看過沒有大礙,吩咐下人好生照料,徐佑和何濡密談之後,又召來詹文君和冬至,說了欲援手佛門的打算。
詹文君沒有表態,冬至急道:“小郎,那些禿驢可也不是好人,管他們死活做什麼?安休明要殺就隨他去,連荊州和江州都在滅佛,小郎就算不顧及安休明,也要顧及江夏王和朱刺史的臉麵啊……”
由於當初大德寺竺無漏殘害高氏一門的緣故,冬至對佛門的觀感差到了極致,彆說援手,甚至樂見其成。
徐佑搖頭道:“江夏王被安休明死死盯著,不做點樣子出來,怎麼蒙混過關?不管他殺的再多,日後登基為帝,扶植佛門再起,也不過幾道旨意而已,難不成還有僧人敢記恨他麼?而朱四叔這般做,若我所料不差,正是為了給咱們製造機會來收攏佛門的人心。千萬彆小瞧了佛門,天師道眼看著衰敗在即,而佛門卻蒸蒸日上,前途無量。滅佛?滅的儘嗎?”
“滅不儘!”
何濡接過話道:“佛道兩教,道門的主張總是和皇權背道而馳,弱則俯首,強則爭鋒,所以盛不過百年,就要被朝廷和士族聯手打壓。佛門卻乖巧的多,以因果論來哄騙愚民苦修來世,被壓迫被奴役被剝削被當成和牲畜等價的奴仆都是你的業,唯有忍耐和修行,來世自然會有福報,這樣的佛法更合為上者的心意。所以,滅不儘的,今朝滅,明朝生,與其如此,還不如雪中送炭,和那幫禿驢們結個善緣。”
每次聽到何濡罵禿驢二字,都讓人啼笑皆非,冬至想了想,道:“那我聽小郎的!”
“文君呢?”徐佑轉頭看向詹文君。
她顯然一直在深思,聽徐佑問起,柔聲道:“夫君可知江東共多少僧人?要救他們,單靠我們之力,無疑於杯水車薪……”
徐佑和何濡同時笑了起來,徐佑淡淡的道:“我隻是大毗婆沙,可不是佛祖,沒有那麼大的神通救下這百萬僧眾。況且佛門這麼多年斂財無數,侵奪細民,廣占田宅,蓄養的佃戶和奴仆更是無可計數,稱為‘佛圖戶’而不稱‘齊戶’,儼然是獨立於國家法度之外的存在。這些人不用向朝廷繳納賦稅,更不必征調服役,以至於其中大多數僧人都是偷奸耍滑之徒,為托庇罪行而剃發的有之,視佛法為進身之階的有之,好吃懶做,驕奢淫逸,乃殺之可也的碩鼠蛀蟲。今勒令還俗,實乃國家之福,江東之幸,若彼輩還冥頑不靈,戀戀不去,彆說殺了兩千多人,就是殺兩萬人,也不值得同情!”
“我們要救的,是那些數十年如一日枯坐譯經的高僧,是那些守戒律、修禪法、究妙義的大德,有名望有聲勢有追隨者的賢師,唯有如此,才能保佛門火種不滅,日後起複,當不費吹灰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