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密室出來,東方已經泛白,啟明星照亮了夏日的第一縷光,讓沉睡的錢塘城慢慢的睜開了雙眼,挑擔的、叫賣的、趕集的、出工的,從四方八麵彙聚而來,仿佛流淌的血液,讓整座城瞬間生動了起來。
徐佑打著哈欠回到住處,清明先去敲門,於菟睡眼惺忪的拉開房門,看到徐佑站在院子裡的身影,碧藍色的眸子裡溢出難以遮掩的驚喜,猛地往前跑了兩步,又趕忙站住,雙手緊緊捏著衣角,拘謹的向他施禮。
南人的禮儀,她已經學的比真正的南人還要好了!
自於菟被調派來服侍徐佑,徐佑就開始三天兩頭不見蹤影,後來直接閉關不見任何人,他們相處的時間一隻手都數的過來,其實彼此間還沒有平常主婢那麼的熟悉。
“醜奴呢?”
醜奴已經十一歲,出落的有了幾分小娘的模樣,現在也不方便和於菟住在一屋,反正這院子三間正房,四間偏房,再多幾人也足夠住了。
“睡下了,她不知道郞主回來,要不我去叫醒她?”
“不必了!”徐佑打量著於菟,她顯然剛從床上起來,衣衫不整,頭發隨意的披散著,成熟女子的身體總是不經意的散發著嫵媚的味道,要不是臉上的傷痕實在恐怖,隻怕會讓任何男人為之瘋狂,笑道:“你也睡去吧,我這邊有清明在,沒什麼事。”
進了內室,於菟當然不會這樣去睡覺,穿好衣服,淨了手麵,又給徐佑準備好換洗的衣物,去偏房給小爐子溫著水,然後搬著胡凳,規規矩矩的坐在門口守著,等候徐佑的吩咐。
一輪紅日冉冉升起,燥熱的天氣讓林裡的蟬扯著嗓子的喊叫,於菟的心卻十分的平靜,跟之前看不到徐佑時的飄蕩不安有了明顯的區彆——這個南人郞主年紀不大,可身上卻似乎總有種魔力,能給予追隨者無法形容的信心和依靠。
日光如火,肆意傾灑,
今天又是悶熱的一天!
“啊!”
徐佑翻身坐起,頭上微微滲出汗珠,他剛才做了個夢,夢到那些被大水毀了的神主像全都活了過來,一個個高千餘丈,圍著他低頭俯視,散著金光的眼神冷淡如雪,無邊無際的悚然和驚懼,驟然直透靈魂深處,讓人戰栗不已。
清明聞聲進來,道:“郎君?”
徐佑擺擺手,緩了緩勁,抬起頭笑道:“做了個噩夢……一群死鬼裝神仙嚇唬我!哈,無妨!”
清明愣了愣,沒有聽明白徐佑的意思,不過他沒有追問,而是謹慎的檢查了四周,確定沒有異常才讓於菟進來。
剛在於菟的服侍下收拾停當,冬至推門而入。昨夜徐佑歸山時她還在城裡處理事情,由於宵禁無法趕回,今天大早幾乎是第一個出城疾馳,唯恐遲了這片刻,徐佑又會不見似的。
“小郎!”
冬至直接衝了過來,抱住徐佑,她的情感奔放且外露,眼眶已然泛紅,啜泣著道:“你總算回來了!”
徐佑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是,我平安回來,以後不用再憂心!”
“嗯!”冬至用力的點頭,依依不舍的離開徐佑溫暖的懷抱,擦了擦眼角的淚滴,展顏笑道:“我就知道,天下事沒有能夠難住小郎的!”
徐佑卻沒有她這麼樂觀,這次潛入鶴鳴山,可謂九死一生,稍有不慎,小命就得交代在那裡了,道:“僥幸而已!”
當著於菟的麵,這些內情不能透露,簡單說了兩句話,徐佑讓冬至去召集所有人在山半腰處的廣場集合。對外說是閉關,可過了這麼久,也該露露麵了,免得人心不穩,徒生是非!
見到徐佑順利出關,那些佃客們全都洋溢著真心的喜悅,畢竟唯有徐佑在,明玉山才在,有了明玉山,他們才有安身立命的地方,不至於流離失所,今日不知明日。
勉慰了幾句話,得知今年的收成極好,除了糧食,茶園果園也都豐收,徐佑特意找來這季的明前、雨前茶,芽葉細嫩,色翠香幽,隻是現在的人們暴殄天物,隻懂得牛嚼牡丹,生吞硬咽,全然浪費了這些好茶葉。
忙完瑣事,又去見祖騅。去年離開錢塘時,徐佑暗中做了許多布置,其中之一,就是交給祖騅一本名為天經玉算的書,裡麵詳細記錄了阿裡拉伯數字和加減乘除以及初級方程式的具體解法、各種形的周長麵積體積的計算、分數小數代數等等等等。這些東西都十分淺顯,還沒有《九章算術》裡的題目複雜,但是萬丈高樓平地起,所謂的天經玉算,是跟這個時代的算籌法完全不同的一種數學運算規則,想要學會,說難也難,說易也易。比如履霜,她對算籌一道隻是粗通,所以學起來事半功倍,進展神速。但祖騅不同,他已經站在了這個時代數學界的巔峰,許多約定俗成的規則都幾乎成了他的本能,要重新改變思路,再從山腳一步步攀爬,確實有一點點的艱難。
不過,一旦掌握了這種數學思維,祖騅將是南北兩朝除了徐佑之外,最有可能完全掌握天經玉算的那個人,甚至可以將兩者融會貫通,打開新世界的大門。
萬物皆數——畢達哥拉斯!
祖騅的房間跟當初徐佑在兵營看到的沒有太大的區彆,同樣的雜亂無章,沒有下腳的地方。不過,也有點不同,以前擺放在屋子裡的是數量極多的算籌,現在是滿屋子飄的紙張。徐佑隨便撿起一張,上麵密密麻麻的寫著各種方程式,從一元一次到二元一次,解答的十分詳儘。原來祖騅活學活用,用徐佑交給他的方程解法,去把之前那些著名的算經題目重新解了一次,既可驗證對錯,也可加深理解。
“先生!”
“先生!”
祖騅正伏案解題,徐佑連喊數聲,才從沉迷中清醒過來,雙目恍惚的看了看徐佑,愣了片刻才急忙站起。他向來不拘俗禮,一把抓住徐佑的手,道:“快來看,這道題該如何解?”
徐佑跟著他走到案前,隻看了一眼,差點下巴都掉了,這竟然是一道三次方程題。他摸摸鼻子,苦笑道:“先生,我隻讓你學初級玉算,你怎麼都開始解三次方程了?”
“四月初的時候突降大雨,明玉山西側的翠羽湖暴漲,為了防洪水淹沒田地,需要造堤,可鑒於地勢,堤壩的東西兩頭寬狹不同、高亦不同,如何能在確定人力和天數的前提下,保證工程延續不斷,就產生了三次方程的問題……”
徐佑知道,最早提出三次方程並給出解法的是北周的王孝通,原因正是研究土木工程時的發現。不過後來經錢寶琮考證,南北朝時祖衝之已可解三次方程,比王孝通更加高明。眼前的祖騅和祖衝之不是同一個人,可他們的軌跡卻越來越相似,很多時候,徐佑都會在這種似是而非的錯覺中迷失了對時空的敬畏感和辨識度,仿佛他還在那個熟悉的世界裡,隻是一不小心往前跨越了千年!
“簡單來說,解三次方程,要遵循‘商常為正,實常為負,從常為正,益常為負’的原則……”
徐佑將秦九韶算法的基本方法告訴祖騅,然後看著他從若有所思到欣喜如狂,連徐佑都顧不得招呼就要重新回到解題的美妙境界裡去。
“彆急,先等等!”徐佑沒辦法,對這個數癡不能太客氣,忙伸手攔住他的路,道:“先生幫我另外個忙,我教你因式法、換元法來解三次方程!”
祖騅眼睛冒著光,道:“竟有這麼多解法?”
徐佑肯定的點點頭,道:“除過這些,還有個天經式,可以解所有的三次方程。”他把所有的定理和方程式都稱為天經式,這樣便於理解和統一。
“好!”
祖騅終於放下了手中毛筆,和徐佑出門下山往縣城去。路上共乘一輛牛車,顛簸中徐佑問道:“先生,牛車隻有兩個車輪,前後搖擺不定,乘坐既不舒適,也行不快,為何不用四個車輪呢?”
“四輪車早在秦時就已有了,固然比兩輪車舒適,但一來耗費畜力,價值不菲;二來轉向困難,出入不便,也就逐漸沒落了。至於現在,郎君請看地上……”
徐佑低頭看去,由於之前的大雨,地上泥濘堆積,剛放晴後又被各種牛車柴車輪車碾壓,形成了厚厚的車轍印。他們乘坐的牛車的車輪,就在這兩道車轍印裡行進著,就像火車固定的軌道,想要越軌而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祖騅笑道:“這麼多年,大家都用兩輪車出行,由於統一了車軸的尺寸,道路皆形成了這種深厚又堅固的轍痕,若是再用四輪車,直路時還好說,彎路時怎麼辦呢?四輪車轉向的角度比兩輪車要大的多,根本無法利用車轍印……”
徐佑思索了會,道:“先生,若是隻為達官貴人們造四輪車,你認為這些難題之中,最難的解決的是哪一個?”
“最難的是轉向!”祖騅不假思索的道:“四輪車就算造出來,普通人家也用不起,所以畜力對門閥士族來說不是問題。至於車轍印,其實也不要緊,貴人們一般不會來這些鄉野小道,若在城中,或者走驛道,那可是大道如砥,其直如矢,隻要解決了轉向問題,四輪車跑起來又快又穩,自然為上上之選!”
《詩經?小雅》裡有“周道如砥,其直如矢”的詩句,也就是說那時古人已經懂得夯土築路,並利用石灰穩定土壤的法子,造出的路堅硬如磨石,筆直如線。到了秦朝,更是以鹹陽為中心,造馳道、直道、五尺道以及新道,構建了遍布全國的道路網,堪稱奇跡。
其時,中國古代之所以沒有向歐洲那樣從兩輪過度到四輪,除過地形和道路問題,轉向裝置的缺乏是最大的阻礙。徐佑深知這一點,所以自從何濡說錢財用度棘手,他便把賺錢的主意打到了四輪牛車上來,不需要多造,更不需要普及,隻要讓那些門閥貴族們認識到乘坐四輪車是身份的象征,並且確實比兩輪車更舒服更快捷,銷量和收益就不再是問題!
“轉向,”徐佑微微笑道:“其實不難!”
祖騅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