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且拋開賺錢的問題,賞寶大會或者說分贓大會還在繼續,第四件器物是個小銅匣子,上麵有鎖,不是清明洞裡那種複雜的密碼鎖,而是普通家用的尋常魚鎖。
古人認為魚是夜不瞑目的,就算睡覺也睜著眼睛,用來守夜看門最好。所以上至朱門,下至柴門,大都用各式各樣的魚型來做鎖具,區彆隻在於做工的精美和耐久度。
這個當然難不到何濡,他沒讓左彣和清明動手,興致勃勃的找來細長的鐵器輕輕鼓搗了兩下,魚鎖啪的一聲跳開。為防萬一,由清明掀起銅匣的蓋子,裡麵竟是一張年代久遠的繒書。
取出平放在桌子上,入目的是一幅極簡單的畫作,蜿蜒的河水,密布的高山,層層疊疊的林木之外,隱約露出幾個簷角,山下阡陌交錯,小路縱橫,卻又透著幾分難以言述的神秘。
在繒書右上角,寫著幾句詩不成詩、曲不成曲的讖語:一河一湖中,平地登天宮。俯身探十丈,幽冥抓金龍。
“這是……”左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疑惑道:“連我不懂詩畫的人也看得出來,畫如小兒塗鴉,詩如頑童囈語,至於這般鄭重的藏在神龕裡麼?”
何濡盯著繒書觀察了會,眼睛微微發亮,道:“若我所料不差,這應該是一幅藏寶圖!”
左彣奇道:“藏寶圖?”他低頭再看,還是不得其門而入,“從哪裡看出這繒書是藏寶圖來的?”
何濡點了點金龍二字,道:“龍在九天,何時下過幽冥?這就是破綻!或許某一河一湖交彙處,有高山聳入雲端,山中十丈深的地底,藏著大量的金銀財寶。不過單單從這一幅畫一首詩裡得到的線索有限,沒頭沒尾,基本上不可能推斷出具體的方位。”
徐佑的眼神頗為玩味,道:“曆來寶藏一說雲山霧罩,誰也說不準是否真有其事,以訛傳訛、牽強附會的所謂傳說太多了。不過,這張寶圖能被天師道珍而重之的收起來,應該有幾分真實性!”
“世上沒有破不了的謎團!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麼了不得的寶藏讓天師道找了這麼多年還沒找到!”
何濡還待繼續伏案研究,徐佑隨手將藏寶圖扔回匣子裡蓋好,道:“其翼,癡迷不得,與其為了這虛無縹緲的寶圖耗費心神,還不如做好眼前的事。你也說了,從這圖中無法推斷具體方位,那就跟廢紙沒有兩樣。天降橫財,有緣者得之,強求反受其咎,耐心等待機緣就是了,說不定哪日忽然抬頭,就看到圖中所在呢?”
聰明人最怕鑽牛角尖,越是有難度,越是覺得躍躍欲試,心血、時間、精力、錢財,慢慢的投入進去,初始不覺的怎樣,可等到後悔的時候,想放棄又不甘願,不放棄就得繼續深陷其間,若是最後真的有所得還好,如果一無所獲,受到的打擊會徹底摧毀一個人的心誌。
因此,最好的辦法,就是徐佑所說,不予理睬,順其自然!
“七郎,我敢斷定,此圖必然是真,隻要我們想辦法揭開謎底,豈不一夜之間就解決了用度的難題?”
徐佑笑道:“你啊……以前沒發現你這麼財迷啊?剛才我說了,錢不是問題,不必擔心,等過幾日我會另辟財路,不會比造紙收益低!”
“好吧!”
何濡顯然沒有死心,他對金錢的欲望很低,但是對破解藏寶圖的意願卻很濃厚。徐佑很明白他的心情,此次大破清明洞,他沒有趕上,通過藏寶圖可以和幾百年前那位天師過過招,聊勝於無嘛!
“清明,這寶圖你貼身收好,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許看!”
清明收了起來,左彣憋著笑,斜眼望著何濡。何濡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伸手在敞開的胸口搓了搓,幸好經常洗浴,沒有搓出泥丸來。
徐佑沒搭理他,拿起第五件東西。這是一把短劍,通體如墨,沒有任何雕飾和紋路,乍眼看去,平平無奇。可如果細看,卻會發覺視線被那墨色吸引,好像能夠吞噬一切光亮的怪物,讓人魂不守舍,呆若木雞。
“咦!”何濡皺眉道:“我剛才怎麼好像走神了三息……”
徐佑凝聲道:“我在洞裡時往戒鬼井裡望了一眼,就跟你剛才的感覺類似。隻是戒鬼井勾魂奪魄的威力遠勝此劍,我差點就栽了進去。”
“七郎的意思?”
“要麼戒鬼井的內壁用了和這把劍相同的東西打造,要麼這把劍曾懸在戒鬼井裡多年,沾染了裡麵的鬼氣!”
在座的四人,無不是心誌堅毅之輩,清明和左彣更是修為深厚,就算受到些許影響,也十分的短暫。可若是兩人交手,生死之際,有這短短一瞬的迷失,立刻便要橫屍劍下了。
“清明喜歡用短匕,這劍最適合你!”
徐佑將劍遞給清明,清明接過後輕輕撫摸劍身,眼光也變得溫柔起來。他失去了男女間的欲念和情感,自然不會再有傾心之人相伴,可握著這把劍時,卻像是鴛儔鳳侶,自然天成!
不知是不是錯覺,劍身的墨色瞬間變得更加濃鬱,清明分明站在那,可又讓人覺得摸不著看不透,若隱若現,似有似無。
左彣突然道:“厲害!”
左彣已入四品,就算和當年的都明玉相比也差的不多,能被他說一句厲害,那可是當真厲害的緊。
清明收劍入袖,躬身道:“謝郎君賜劍!”
徐佑武功儘失,眼光仍在,撫掌讚道:“跟那寶圖一樣,此等神器,有緣者得之。劍在掌中,如虎添翼,清明,不如給它取個名字吧。”
清明不假思索的道:‘“燭龍!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想到了這個名字。”
“好!燭龍睜目,天下皆明,燭龍閉眼,八方皆暗。”徐佑笑道:“不管天師道叫它什麼,從今日起,它就叫燭龍劍!”
左彣畢竟謹慎,道:“這劍最好還是少露麵,被天師道發現對我們不利……”
徐佑搖搖頭,道:“我或許猜錯了!”
何濡皺眉道:“七郎哪裡錯了?”
“當初在洞裡,我對清明說,是孫冠造九神龕,鑄曆任天師的神主像,且將遺物鎖在龕櫃裡,又用鐵鏈設了險惡的機關。現在想想,其實未必是孫冠所為!”
“為何?”
“其實看到那藏寶圖時我就在想,孫冠心懷天下,不是拘泥小節的人,不會因為這圖是前任天師的遺物就不敢妄動。可當初為了保太子,寧可對二十四治道民加征租米錢稅壞了他幾十年的好名聲,也沒有拿著寶圖去找寶藏,這不合情理。”
“七郎彆忘了,魏元思死於三十年前,若孫冠造神龕,也應在三十年前,那時候天師道可沒有遇到保太子的危機。”
“是,但既然寶圖在手,哪怕一時找不到方位,卻也沒有再把它放到神龕裡的道理。其翼你何等的智計,視錢財如糞土,可剛才仍舊被寶藏亂了心神,起因不外乎我們現在缺錢,將來若成大事,也需要很多的錢。那孫冠呢?天師道家大業大,可需要用錢的地方更多,將心比心,他絕不可能放棄寶圖所能帶來的巨大利益……”
何濡思索片刻,道:“孫冠也許另外摹印了一份呢?”
徐佑沉聲道:“寶圖裡藏著無儘玄機,日日對著正本猶怕錯過什麼重要的線索,摹本畢竟是摹本,不可能一模一樣,孫冠又不是傻子,他沒理由這樣做……”
“所以?”
“所以,我認為這鐵鏈鎖神龕的主意,應該是第六代天師所為,然後從第七代開始,並不知曉前麵五代天師的神龕裡究竟藏著什麼,並且以此為傳統延續了下來。”
這次輪到左彣發問,道:“郎君,為何是第六代呢?”
徐佑笑道:“這就要清明來解釋了!”
清明接過話道:“第六代天師裴慶,出身高門,卻自願入道修行,後成為天師,可誰知不過五月就被人行刺而死,刺客身份不為外人所知,現在想來,應該是六天無疑。若按照郎君的猜測,應該是裴慶造了神龕,親手將這些寶物鎖了進去,卻沒來得及向下任天師交代詳情。因為那時裴慶春秋鼎盛,還不到選擇繼任者的時候,不料突然暴斃,未曾留下隻言片語。為何有此推測?因為第七代天師陳瀧是在很多人的反對聲中,殺了裴慶的三個師弟,五個親傳弟子,踏著一條血路登上了天師宮的琉璃寶座——這也是天師道四百年來最血腥的一次改朝換代。”
他跟隨陳蟾多年,陳蟾又化名曹穀做過南豫州治的祭酒,加之祖上跟陳瀧似乎有點關聯,所以對這段隱情知之甚深。徐佑以前閒聊時聽他提過,這會看到藏寶圖,才開始盤算其中的前因後果,將零零碎碎的線索串了起來。
“因此,《九鼎丹書》、千巫教法杖、守心木牌、朱冠、藏寶圖和這把燭龍劍,孫冠應該不知道。但為了以防萬一,不到生死關頭,清明,你的燭龍劍不要示人。”
清明點頭,以前他的短匕不遇強敵絕不會出袖,現在晉位小宗師,更是沒幾個人有資格讓他動劍了。
燭龍劍交由他拿著,其實跟藏在密室沒有兩樣!
第六件東西很奇怪,是個石頭。若是什麼寶石也就罷了,怪就怪在它就是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隻是上麵刻著一個字:槿!
一石一字,真要全憑猜想,估計可以寫一本五百萬字的小說,徐佑聳聳肩,把石頭放到一旁,又去看第七件:陳瀧的《鬼眼經》。
陳瀧殺儘同門而得天師之位,一身修為冠絕當時,但他真正厲害的不是武功,而是觀人術,以畢生心血寫就了這本《鬼眼經》。隻是《鬼眼經》在後來的流傳中逐漸缺失和謬誤,被人篡改修補變成了《神相經》,於當今之世,名聲大噪。竺法言就因為神相觀人術為世人稱道,其實跟真正的《鬼眼經》比起來,他那點微末伎倆還差得遠呢。
“其翼,這是你的!”
徐佑將《鬼眼經》扔到何濡麵前,他麵帶不屑,側臥搓泥,道:“此經我早有聽聞,說是天下無人不可識,識儘善惡是非心……但人心如淵,難以度測,區區一本經書,就想要識儘,豈不是吹大氣麼?”
話雖如此,可還是翻開看了幾眼,突然咦的一聲,翻身坐起,對著手心呸呸吐了口唾沫,然後畢恭畢敬的翻開扉頁。上麵寫著:觀相之要,首在神骨,神盛則養誌,骨清則氣正,如此大旨亦辯清濁,細處兼論取舍,方為大道!
徐佑噗嗤笑道:“真香!”
何濡沉浸《鬼眼經》的時候,徐佑他們又看了第八件東西,那是一本秘籍,乃第八代天師寧九州所著,這也是此次收獲裡唯一一本正兒八經的武學秘籍。
徐佑看了看,對左彣笑道:“可惜是刀法,若是劍法,正好送給你參悟!”
“寧九州為人粗鄙,豪放不羈,留下了很多笑談。比如入主天師宮後,坐不慣那尊琉璃座,常常盤膝於殿下,和眾多弟子、道眾打成一片,卻也很得人心。對了,他起先名叫寧宇宙,意為宇宙之大,唯我獨尊,後來被陳瀧賜名八鼎,少一鼎為避免‘滿招損’之禍。可陳瀧死後,寧八鼎嫌這名字不好聽,又改名為寧九州,卻在三年後突然暴斃,據說是得了急症……”清明對天師道的種種如數家珍,宛如活字典。
這位寧天師跟宇宙大將軍侯景有的一比,徐佑故意看了眼何濡,道:“如此說陳瀧的觀相術也沒那麼神嘛,親自挑選的天師,卻三年暴斃……”
何濡頭也不抬,譏嘲道:“觀相又不是算命,隻看生前,還能看死後嗎?陳瀧為寧九州改名續命,他自個不惜福,就是神仙也沒法子!”
“好好好,你向來不服人,今個卻對陳瀧推崇備至,看來那《鬼眼經》不是浪得虛名!”
“七郎可有興趣?我教你!”
徐佑笑著拒絕道:“過猶不及,寧九州前車之鑒,我沒興趣!”說話間眼角餘光看到左彣把那本秘籍拿了過去,打趣道:“怎麼?風虎你是要打我臉麼?剛跟其翼說過猶不及,你就拋卻劍法,來研習刀法了嗎?”
“我自創五式劍法至今,感覺到了瓶頸,寧九州的刀法亦是走的剛猛淩厲的路子,或許會有幫助,看一下無妨!”
清明道:“劍法刀法都是法,本無區彆。若風虎郎君能以刀意入劍法,再以劍意入刀法,最後刀劍合流,無分是刀是劍,想必可更進一步了!”
左彣虎目乍射精光,腦海似乎有了明悟,起身施禮,肅然道:“多謝!”
清明恭敬還禮。
“接下來,是《靈寶五符經》!”
徐佑靜靜坐著,目光如水無波。經書裡藏著道心玄微大法,他的性命、前程和將來的人生,全要仰仗道心玄微的秘密才能走下去。
隻是到了這一刻,並沒有想象中的激動,而是無比的平淡和從容。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從揚州到益州,再從益州到揚州,他已經拚儘了全力,若是還不成,那也無憾!
輕呼出一口氣,手指伸向了經書的第一頁。
不知什麼時候,何濡、左彣和清明都停下來各自的事,凝望著徐佑的手指,仿佛,那是這世間最值得珍惜的東西。
道心玄微,究竟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