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鶴鳴山和峨眉山之間,有一條貫穿南北的青衣江。江水蜿蜒穿過齊樂縣,此縣位於兩山之間的中點位置,素有“七山二水一分田”之稱,是羌人的主要居住地。
齊樂縣有瓦屋山,是道教仙山之一,張道陵曾在此修煉傳教,收服羌人,依為臂助,為天師道在益州的統治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瓦屋山也是觀妙真君魏元思的埋骨之所!
魏元思法駕歸天,沒有埋在鶴鳴山的天師塚,而是留下遺言,選擇了遠在二百裡外的瓦屋山。這座仙山曾是他初入道門的皈依之地,此後十餘年,在此間長大、嬉戲、學道並一步步升遷,可以說鶴鳴山是他的榮耀終結之處,瓦屋山卻是這份榮耀的起點。
從來處來,再回來處去!
魏元思因為修煉道心玄微大法傷了元氣,再無法問鼎武道巔峰,連帶著精湛的道法也倒退不少,越到大限來臨時,越是懷念兒時曾經的歡樂過往,所以魂歸瓦屋山,於道門而言不合規製,可對個人來說,卻是得償所願。
瓦屋山頂有觀瀑亭,觀瀑亭後就是魏元思的墓穴,孫冠和寧玄古對坐亭內,麵前擺了兩杯酒,自昨日清明節祭拜過師尊之後,兩人就這樣一邊喝酒一邊聊天,說起三十年前在鶴鳴山塵封往事,整整兩日夜,氣氛雖不熱烈,卻也閒舒自然。
“自師尊仙逝,你我二人極少這般把酒言歡。若是師弟能移居鶴鳴山,閒來推杯換盞,想必師尊在天之靈看到也會感到寬慰。”
寧玄古微微笑道:“師兄肩負道門鼎盛之責,在鶴鳴山教務繁忙,我若前去打擾,誤了正事,師尊未必開心。”
這是孫冠最後一次耐心的勸誡,不出意外,寧玄古依舊毫不遲疑的拒絕了他的一番好意。自五年前寧玄古在峨眉山開壇講法,一改之前的低調如隱士的作風,針對天師道目前的種種亂象進行了深刻的批判,籠絡了不少奇人異士在麾下效命,據說還妄想瞞著天師宮編纂前無古人的《三洞道藏》……
他想做什麼?覬覦天師之位,還是想另立天師道?
鶴鳴山上下對此早有非議,孫冠對寧玄古的容忍也慢慢到了極限,他的這些行徑已經觸犯了天師道的核心利益,要不是念及三十年前的情分,並且對寧玄古也有諸多顧忌,恐怕早就滅了峨眉山,拔去這腹心之毒刺!
孫冠歎了口氣,起身來到觀瀑亭的邊上。對麵是兩條大瀑布,如白紗從玉璧垂下,彼此相距四十餘丈,高五十多丈,搖曳著曼妙的舞姿,說不儘的風情萬種。
瀑布的轟隆聲和清脆的鳥鳴聲完美的結合在一起,讓人心曠神怡。孫冠道袍翻飛,凝望著山高絕峰,他以天師之尊,卻和寧玄古在亭裡耗費一日時光,自然是有天大的難事。
“你連上鶴鳴山都怕師尊不開心,卻要擅自將師尊的靈柩移往峨眉。師弟,”孫冠沒有回頭,淡淡的道:“你好大的膽子!”
大宗師的氣勢在這瞬間怦然勃發,無數驚鳥從觀瀑亭周遭的山林裡振翅高飛,千百條垂著的枝葉紛紛墜落,似乎連那飛流直下的滂沱瀑布也隨之凝固了刹那芳華。
寧玄古安坐不動,緩緩伸手拿起石案上的酒杯!
不早一息,不晚一息,堅硬無比的石案正中間出現了一道細不可見的縫隙,然後以某種奇特的方式,一點點碎成了粉末灑落在地上。
兩人之間的青石地麵,刻出了三指深的筆直印痕,就算天下技藝最精湛的木匠拿著墨鬥也丈量不了如此完美無缺的直線。
劃地絕交,涇渭分明!
“師兄終於動了殺念!”
寧玄古笑了笑,飲了杯中美酒,他或許是唯一一個可以麵對大宗師的怒火還保持著鎮定自若的人,道:“瓦屋山下遍布鹿堂高手,範長衣和衛長安嚴陣以待……師兄,你要殺我,不過彈指間事,何至於擺出這樣的大陣仗?”
“你我師兄弟情誼已決,今後不必再以此相稱!”孫冠漠然道:“況且,寧真人過謙了!當年師尊座下五人,屬你天資最高,也最得師尊疼愛。這些年又不被俗世纏身,修為幾達通幽入微之境,我要殺你,怕也不是易事!”
“天師難得誇我兩句。”
既然孫冠以“真人”二字斷了三十年的情分,寧玄古自然不會再叫他師兄,眼眸裡似有揶揄之意,道:“無論如何,若殺我,天師一人足矣。範衛兩人率領鹿堂,為的莫非是峨眉山那些歸我門下的弟子?其實,天師能容我在峨眉築觀修道,已感念盛情,就算此刻決絕,可謂無憾!”
他悠悠起身,走到孫冠身邊,並排而立。遠處兩條瀑布源自山頂上的鴛溪和鴦溪,千百年來彼此相望共生,卻從不合流,正如同兩人現在的關係。
“師尊仙逝之前留有法諭,除你我之外,其他人不得來此打掃吊唁。可師尊留在瓦屋山,平時無人照拂,墓前雜草叢生,觀之未免淒涼。我已在峨眉山覓一風水絕佳之處,遷靈柩過去,日夜也好照料,天師自可專心教務,勿為此事分神,豈不兩全其美?”
寧玄古在峨眉山自成一派,暗中隱藏的勢力已然不小,要是再把魏元思的靈柩移過去,將來若有異心,假借魏元思之名,更加難以製衡。孫冠今日之所以動了殺心,就是因為寧玄古妄議遷墳,讓他覺得事情到了非解決不可的地步了。
孫冠淡淡的道:“你在峨眉山修道三十年,卻被墳前幾株野草亂了道心,如此徒費光陰,苦修道法又有何益,不如放下這些,歸隱山林做一富家翁,安享天年……”
正在這時,範長衣的身影出現在觀瀑亭後的山路上,距離兩人數十步外停了下來,臉上微有焦急之色,恭謹的道:“師尊,我有要事稟告!”
寧玄古哈哈笑道:“天師的提議也不是不可,既然你們有要事商議,我先行告退,至於其他,日後再說不遲!”說完彎腰施禮,飄然而去。
範長衣不敢阻攔,急忙望向孫冠,孫冠沒有任何表示,他也沒有多說什麼。寧玄古雖然重要,可跟眼下的事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寧玄古安然脫身,他心裡明白,必定是徐佑得手,鶴鳴山傳來了消息,要不然範長衣絕不敢在這個時候來打擾孫冠。
下得山來,立刻從山林、崖角和江水旁湧來十數人,皆是寧玄古門下,看身形步法,無不是高手。其中一人方臉大耳,頗為沉穩,道:“稟師尊,鶴鳴山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竟傳來了鶴鳴聲,百裡可聞!”
寧玄古沒有做聲,領著眾人上了船,順青衣江而下,他立在船頭,遙望鶴鳴山的方向,心裡卻想:鶴鳴山四百年未聞鶴鳴聲,莫非徐佑竟應了天數,將成為超越大宗師之上、那無人可達的至高境界?
身後傳來輕盈的腳步聲,一個氣質出眾、容貌秀美的白衣女子走到近前,輕聲喚道:“師尊!”
寧玄古回過頭,眼中溢出滿滿的疼惜,笑道:“你可以放心了,大事成矣!”
“啊?小郎他……”原來這白衣女子竟是久未露麵的秋分,三年不見,當初青澀的小丫頭已經出落的亭亭玉立,跟隨寧玄古身邊,沾染了幾分超然脫俗的仙氣,幼時的清秀化作了現在的絕美,加上修習道門武學,眉眼間不經意的透出幾分灑脫和出塵,真如換了個人似的。
“你啊,平時多清冷如雪的人兒,隻有提到你家小郎,才有幾分小娘的稚氣!”寧玄古打趣了她一句,看著秋分驟然紅透的俏臉,忍不住大笑道:“我實在好奇,等徐佑看到你如今的模樣,到底會是什麼樣的神情!”
徐佑自然不知道秋分的變化,他和清明正躲藏在距離鶴鳴山下有百多裡的一家農舍院子裡。自從被水流裹挾著落入斜江,兩人漂浮五十多裡才上了岸,幸好那時已經入夜,沒人發現他們的蹤跡。上岸之後,清明背著徐佑趁夜色疾行,他本就是刺客出身,精通各種隱匿蹤跡的法門,又故意翻山越嶺,臨水過江,輕而易舉的將所有可能留下的線索全部抹去,然後到百裡外才停下來略作休息。
這家農舍是三口之家,男耕女織,僅有女兒才三五歲,牙牙學語,甚是可愛。益州這些年風調雨順,老百姓日子過得不錯,清明混進廚下,偷了點隔夜的食物出來,且每樣隻偷一點,小心謹慎到了可怕的地步。
徐佑吃了飯,精神恢複了些。他在清明洞裡因為墜落水潭受了輕傷,後來過玉橋時又傷了點元氣,再在江水了泡了半夜,熬到現在能夠不發病已經是老天眷顧,可要不是這幾口吃的暖了暖胃,不知什麼時候就倒地不起了。
睡了一個時辰,天光漸亮,兩人又往東三十餘裡,來到了成都城外。作為益州的州治,成都樓觀壯麗,城郭完固,冠於西南,甚至有人認為不亞於京都。清明站在郫江邊上的山丘高處,道:“辟二九之通門,畫方軌之廣塗。營新宮於爽塏,擬承明而起廬。成都號稱‘金石’,果然堅不可摧!”
徐佑詫異的望了他一眼,道:“三都賦你倒是記得……”
“郎君以三都賦名揚天下,以至於揚州紙貴,我豈敢不記得呢?”
成為小宗師之後的清明比以前多了幾分生氣,徐佑很高興看到他的變化,笑道:“那不過以文欺世而已,說起成都,這倒是初臨貴地。”話題一轉,道:“我們怎麼離開?”
“自郎君決定要在清明節動手,其翼郎君已經安排停當,每隔十幾日就會有從揚州來的大船靠岸,為駱白衡設在成都的商鋪送來新紙,然後在當地購貨裝船再運回揚州販賣。若是沒有差錯,現在應該有船正在碼頭等著我們,隻是這身行頭上船不行,人多眼雜,不**全。先為郎君找個地方歇息片刻,等我去取點東西回來。”
“好!”徐佑伸了個懶腰,道:“順便把午膳也解決一下……我這肚子叫的厲害,再不安撫,肯定要造反的。”
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清明提著一個大包裹回來,裡麵有兩套下人的舊衣服和一些瓶瓶罐罐。徐佑取了林通的麵具,清明為他重新化了妝,普普通通的平凡人,不仔細看,看不出真實的容貌。
“已經聯係上了,現在船正在裝貨,等到酉時左右,我們就可混到人群裡登船。”清明順手從江裡捉了兩條鮮美的肥魚,以手為刀去鱗去腮,再用林中蕉葉裹了,埋入挖好並燒了樹枝的坑裡,少時取出,芳香四溢,讓人口水直流。
等到天色稍暗,成都水門的碼頭也點燃了華燈,不時有忙碌的苦力將各種物產裝運到上百搜大鯿上去,徐佑一路行來,看到的東西幾乎不帶重樣的,天府之國,果然名不虛傳。
來到一艘旌旗上寫著駱字的船邊,清明停下腳步,數百名苦力正在將最後一些糧食和酒搬到貨倉,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匆匆跑來,衝著兩人斥責道:“讓你們去城裡取點東西,磨蹭到這時候才回來,還不趕緊點,再晚一些,仔細你們的皮!”
徐佑唯唯諾諾,和清明急忙踩著踏板登上了這艘大鯿,剛才他已經看清,那個管事,卻是一向機靈的李木。
揚帆,出航!
徐佑站在二層的船艙窗口,望著遠處的燈火輝煌,清明和李木靜靜的站在他的身後,回想這半年來的種種,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