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並肩坐在橋頭的台階上休息,徐佑道:“道門有太真八香之說,道香、德香、無為香、自然香、清淨香、妙洞香、靈寶慧香、超三界香,我全都見過,未足稱奇。可玉橋兩側三足蟾吐出的這香,竟能營憑空造出如此真實的幻境,或許在八香之外……”(太真八香準確來說是心香,指的境界,書中實化了,不必深究。)
佛道皆愛香,借之上達天闕,下通幽明。而佛道傳教,又需要以幻術顯神威愚弄生民,於是兩教的大拿們閉門潛心搞發明,造出了很多可以迷人心魄的奇香。
三足蟾裡藏的焚降真香就是太真八香之外的迷魂香,乃天師宮不傳之秘,除了曆代天師,連諸大祭酒都不知道具體製作的方法,堪稱天師道不足為外人道的鎮教之寶。
“我們從爬進這處洞穴,就應該陷入了陣中。戒鬼井、斬邪劍、二十八獸首以及這六橋和環河都是陣勢的一部分,三足蟾吐出的青煙是引子,結合滿壁懸珠的瑩光,以每個人內心的欲望和陰暗為墨本,營造了無比真實的幻境。若非心誌堅定又固守信念的人,一旦有絲毫動搖,必會困在陣中無法擺脫,要麼瘋魔而死,要麼力竭而亡。”清明忍不住讚道:“而在此洞之外,那些暗河,水潭、甬道和平巷又構成了完整的清明洞陣。清明洞之外,尚有二十三洞,卻是和整座鶴鳴山融為一體,以天地為眼,四季為根,節氣為引,自成無雙大陣。
“陣中有陣,互為犄角,相輔相成,陰符七十二局,果然妙參造化。”徐佑早有預感,這座鶴鳴山吸納天地靈氣,為道門祖庭必定不是偶然。聽清明的話,才明白當初布陣之人究竟厲害到了何等地步,能夠安然到此,說明運氣還站在他們這邊。
“我自詡通曉陰陽二遁十八局,天下無處不可去,見識了這二十四洞之一,才明白井蛙不可語海,實乃我輩寫照。”
“不必過謙,陣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們現在仍舊站在這,你還因禍得福,突破了五品山門,晉升小宗師,這就夠了!”
徐佑的長處,在於享受過程,看重結果。過程再怎麼丟臉不重要,隻要結果是好的,那就是成功。這是投行堅持的原則之一,前後兩世,從不曾改變。
休息過後,徐佑走上九層台階,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戒鬼井,乍看去毫無異處,可神秘的傳說給它披了層天然的華麗外衣,仿佛那青磚和綠藻都昭顯著某種天地間的至理,比起皇宮內府還要金碧輝煌。戒鬼井後邊,豎插著三五斬邪雌劍,劍體通幽,古樸莊重,遠看已經不凡,此時近看,更讓人癡迷不去。
徐佑再往後看,突然發現山壁裡鑿有九個壁龕,方才離得遠,這裡又比較暗,處在燈下黑的位置,沒有螢石照耀,不走到台上根本注意不到。
“清明,這些壁龕好像和我在大雪洞裡看到的類似,你來瞧瞧,究竟是什麼東西?”
清明跟在身後,仔細一看,道:“應該是道門的神龕,要麼供奉諸天神君的神位,要麼是天師道曆代天師的靈牌。”
可奇怪的是,這些壁龕裡麵空空蕩蕩,陷入山內三尺而已,平整圓滑,一眼就能看得通透。徐佑若有所思,先走到戒鬼井邊,俯首下望,裡麵黑不見底。跟普通的黑不同,這戒鬼井好像是宇宙黑洞般能將所有光線吸進去,目力所及,連五指都不到,可以說是絕對的黑暗。再湊的近些,耳邊忽然聽到千萬厲鬼的嘶鳴和哀嚎,似乎有什麼東西吸引著他往井裡栽進去。徐佑趕忙退後兩步,輕輕舒了口氣,再側耳聽時,井內寂靜無聲。
經過了六橋的幻境,他有些懷疑剛才真的聽到了鬼叫聲嗎?還是後遺症的影響產生的幻聽?相傳戒鬼井下麵都是幽冥地府不收的孤魂野鬼,無不怨氣衝天,厲害非常,被張道陵收服後囚於井下,全靠著三五斬邪劍才勉強鎮壓,命格不夠強大的人,觀之就會魂魄易位,或成癡傻,或成鬼魅。
扭頭去看清明,他蹲在後麵的神龕前,不知在研究什麼,徐佑走了過去,問道:“如何?”
清明沒有回頭,道:“郎君,你有沒有想過,靈寶五符經會藏在哪裡?此間一目了然,戒鬼井深不可測,若投入其中,還不如直接毀掉省事。這些年過去了,孫冠想必早就記熟了五符經裡的所有文字,可依然將經書保存下來,應該是覺得愧對魏元思,不想把他畢生的心血付之一炬。那,郎君請看,這洞裡唯一奇怪的地方,就是九個神龕。神龕沒有神位,莫非是鑿出來為了好看麼?”
徐佑經過玉橋,身心俱疲,腦袋的運轉已不比平日裡靈光,聽了清明的話恍然大悟,道:“不錯,神龕露出這麼明顯的破綻,裡麵肯定另有玄機,會不會又是陰符七十二局之一?”
清明搖搖頭,道:“我覺得不像……”話音剛落,右手放在岩石上,真氣運轉,咚的一聲,裡麵竟然傳來了回音。
“空的?”
“這是用山石砌的牆,乍看沒有異常,但仔細看就會發現並不是山壁本來打磨後該有的成色。”清明的短匕全部遺失在水潭那裡,幸好這假牆不算太厚,他又脫胎換骨,剛成了小宗師,純以內力破開山石,一點點打開了通道。
果不其然,裡麵彆有洞天,深入九步,有一座半人高的鎏金神主像,神像下麵是三層精鐵澆築的龕座,奇怪的是,龕座的櫃門被一條粗大的鐵鏈鎖上了。由於通道隻容得下一人,安全起見,清明先進去查看,片刻之後,聽到他咦了一聲,道:“正一真人之位……郎君,這是張道陵的神像!”
張道陵,天師道創教祖天師,也是廣成子之後,第二個讓鶴鳴山發出鶴鳴聲,而後白日飛升的道門先祖。
他的神主像遍及天下所有的道觀,鶴鳴山上也有大殿供奉香火,可偏偏在這幽深不見天日的鬼地方藏著一尊鎏金神像,還用鐵鎖環繞龕座,怎麼看怎麼詭異。
不過天師道靠捉鬼起家,沾染些鬼氣森森的壞習慣不是不能理解。清明退了出來,道:“沒有陷阱!”
徐佑彎腰進去,正如清明所說,這是張道陵的神主像,雕工精妙,眉眼猶如活物,讓人心中不由一凜。其他並無奇特,唯有底部的龕座鎖著鐵鏈,徐佑伸手摸了摸,冰寒刺骨,不像是平常會用的鐵,和龕座的材質相同,厚而堅固,或許隻有大宗師才能以武力打開。
出來後和清明商議了一下,鐵鏈不是石頭,彆說清明以內力震不斷,就算能震斷,也怕傷到裡麵可能放著的東西。於是暫且撇下,到第二個壁龕後,先打通道,再看裡麵,不出意外,是另外一座鎏金神主像:嗣師張衡。龕座同樣被鐵鏈鎖著。
第三個壁龕,是係師張魯的神主像,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全是天師道曆代天師,第七個是陳瀧,曾寫了鬼眼經,後來被改名神相經,大德寺前上座竺法言就以神相觀人著稱。
第八個是早死的天師寧九州,據說隻在位三年就暴病去世,第九個就是孫冠和寧玄古的師尊:觀妙真君魏元思。
原來,這九個壁龕的後麵,藏著天師道幾百年來九代天師的神主像!
徐佑和清明對望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歡喜,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靈寶五符經的所在。清明果斷說道:“我試試看,或許能夠打開龕座……”他握著鐵鏈,臉色先紅後白,隻聽到清脆的金屬碰撞的叮當聲,鐵鏈卻完好如初。
他還要再試,徐佑阻止了他,人力有時而窮,這鐵鏈極有可能是隕鐵或鎢鐵所造,想要徒手折斷絕無可能,再試下去也不過浪費時間而已,還可能被內力反噬,傷到了自己。
徐佑突然回首,目光落在那孤獨矗立了不知多少年的三五斬邪雌劍上!
“這劍,極可能是這座天地大陣的陣眼,如果拔出它,後果難以預料!”徐佑有些猶豫。
清明閉目思索了一會,道:“郎君,龕座擺明了沒有任何打開的捷徑,隻有斬斷鐵鏈才能一探究竟。不管拔劍之後會發生什麼,我們都沒有選擇了!”
“也罷,多想無益,隨機應變!”徐佑算算時間,他們進洞已經大半天了,再耽誤下去,上麵留守的人必定生疑,若最後得了五符經,卻被困在鶴鳴山,那又有什麼意義?
命裡有時終須有,該博一把的時候了!
清明徑自走過去,手握劍柄往上一提,劍身紋絲不動。要知道他現在入了五品,雖然沒用全力,可也足以碎石裂金,卻拔不出一把劍。
“起!”
清明氣行周天,力貫全身,聽到哢嚓一聲,劍身終於動了動,隨著他的手臂慢慢上升。劍身被螢石一照,光華在日月符文間流轉,如彩鳳翱翔天際,說不出的震撼。
劍身剛離開高台,突然那二十八個鑄銅獸首同時顫動,本來揚起的大口竟開始緩緩低垂。徐佑急道:“快,動手,遲恐生變!”
清明也知道到了緊要關頭,閃身來到魏元思的神主像前,劍光如練,鐵鏈忽的斷成兩截,切口平整如鏡,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
打開龕座鐵門,裡麵放著一本書,上麵赫然寫著五個大字:靈寶五符經。
“到手了!”
清明剛抓到經書,二十八個獸首已經全部低頭,隱隱能夠聽到洶湧澎湃的水聲從管道裡傳來,幸好他早有準備,將經書裝進防水的牛皮袋裡密封好,然後放入暗囊。
一不做二不休,徐佑高聲道:“其他八個龕座,全砍了!”
清明身如脫兔,數息之間,從第七到第二個龕座全部搜掠一空,發現有把不知名的短劍、鬼眼經正本,還有幾樣東西來不及細看,隻顧著將經書放入牛皮袋,其他不怕水的貼身藏好。
等來到張道陵的神主像前,清明揮劍斬斷了鐵鏈,耳中聽到咚、咚、咚的幾聲巨響,心知不妙,一把抓住裡麵的東西,足見點地,倒飛了出來。
砰!
二十八跟巨大的水柱從獸首口中激射出來,同時支撐著山頂的那十幾根石柱一根根陸續倒塌,山頂和周邊的山壁也紛紛落下碎石,清明將陰長生從台階下拉到戒鬼井邊,和徐佑背靠背而立,麵對這樣的浩蕩天威,除了等待,什麼智計、武力都毫無用處。
“郎君,怎麼辦?”
“等!彆忘了,這陰符陣每到絕處,必定會開一生門,若我所料不錯,隻有張道陵有此神通,造這般奪天地之靈氣的大陣。你想想,此陣傳承數百年,豈是為了殺後輩來人嗎?”
“可我們這樣破陣,毀了天師道曆代天師的神龕,說不定正觸犯了死忌……”
徐佑感覺到地動山搖,連站都快要站不穩了,卻放聲大笑,道:“張道陵何等樣人,會讓自己的神主像如同豕鼠般躲在那洞穴之內?以鐵鏈鎖九龕,卻暗中連接那破壞撐著洞頂石柱的機關,煞費心機,除了私吞五符經的孫冠還有誰呢?”
清明茅塞頓開,道:“張道陵布陣時留有生門,拔出三五斬邪劍,本來隻會獸首噴水,找到生門後我們即可脫身。可孫冠卻毀了石柱,要讓破陣之人在找到生門前就死在亂石之中……”
洞裡的水越來越多,幾乎要漫過六橋淹住高台的台階,正在這時,那環繞著高台的護城河道突然冒出了無數個小漩渦,然後逐漸彙集,形成三個鬥大的漩渦。
“這就是生門!”
可是三個漩渦,分彆在三個不同的方向,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生門?
越是凶險,徐佑越是冷靜,笑道:“地中有水,是何卦?”
“師卦,坤上坎下,行險而順。”清明指著其中一個漩渦,道:“以伏羲八卦定方位,生門在這裡!郎君,我們走!”
徐佑搖頭,道:“師卦的卦辭是行險則順。何謂行險?明知我們以伏羲八卦破了之前那三條路,這裡故技重施算什麼難題?行險,自是不按常理,所以要以文王八卦定方位。”他指著另一個漩渦,道:“從這裡離開!”
洞頂的碎石越落越多,徐佑對清明使個眼色,清明取黑巾蒙住嘴臉,彈指一揮,解去了陰長生身上的禁製,並激發了他的身體潛能,竟從昏死中悠悠醒來。
陰長生好像做了一個夢,夢裡受了許多傷,吃了許多苦,朦朧中聽到林通充滿激怒和不甘的聲音:“你拿到了斬邪劍,還不敢露出真麵目嗎?你到底是誰?”
另一人得意的大笑,道:“我的臉你就彆看了,不過,為了不讓你做個枉死鬼,告訴你也無妨,我就是明武天宮的天主,獨身混入鶴鳴山,盜走你們的三五斬邪雌劍,看孫冠那狗賊還有何麵目立足天下,哈哈哈哈!”
猖狂的笑聲中,那人一劍刺透了林通的心口,屍體頹然倒地,然後提劍往陰長生走來。陰長生心知到了臨死之際,卻也不怎麼恐懼,想要說話,可胸腹間的劇痛讓他說不出一句話來。
又是巨石落下,聽到他大喝一聲:糟了,要塌!腳下踢起一塊石頭,正好砸在陰長生額頭。
陰長生再次昏死過去。
徐佑從地上起來,清明將他牢牢的抱緊,三五斬邪劍縛在身後,毫不猶豫的縱身落入漩渦,同時腰帶纏住陰長生,把他一同帶了進去。
這個人,隻是暗子,若是僥幸活著,可以把一切栽贓到六天頭上,那再好不過,林通這個身份,日後或許還可以用一用;若是命不夠硬,死在這漩渦之中,那也無關要緊,大不了林通徹底消失,讓天師道上天入地,也找不到債主。
三人入水的瞬間,山洞終於堅持不住,轟然倒塌,多條原本井然有序的暗河滔滔而至,最後竟交彙一處,如同千軍馬萬,從鶴頂到鶴頸再到鶴腹,飛流直下,於鶴足奔騰而出,流入山腳下的斜江裡。
山中數千道眾同時駐足,無不震驚失措,
鶴鳴山,終於響起了千百年來的第三次鶴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