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洞比較平直,但跟其他各洞不同,它的路是往下走的,且狹窄之極,隻容一人側身通過。洞也不高,一人半而已,勉強行走百步,微弱的火光下能看到前麵有九枚大小不一的圓形青石,排成詭異的圖形,有的凸起,有的沉陷,雜亂中暗含殺機。
“之前在雨水洞,我曾見過相似的這種青石,跟著衛長安的腳步記下了如何行走,隻是兩洞的陣勢恐不儘相同,照本宣科,失之草率……”
清明將陰長生放在地上,慢慢俯下身子,慎思了片刻,起身道:“這是陽遁一局,天六、地七、陰三、合四,生門在坎,郎君隨我落足!”
“好!”
清明將陰長生夾在脅下,先從左邊第三個青石起步,然後是右邊第七,再是前麵第六,最後倒數第四個,輕輕落地。
青石安靜的躺在那,沒有任何的反應!
徐佑依葫蘆畫瓢,最後一塊因為距離較遠,落地時較為大力,咚的一聲,青石竟往下陷了三寸。耳中傳來吱呀吱呀的刺耳聲音,仿佛刀刃劃過鐵板,讓人心煩氣躁,周邊的山壁紛紛墜落灰塵和碎石,變魔術似的露出幾十個幽深的洞口,隻有拇指粗細,仔細看,可以看到金屬的冰冷光澤。
清明眼疾手快,抓住徐佑把他往身後一拉,前撲到地上,順勢把可憐的陰大祭酒放在兩人的背部做肉盾,以防萬一。
嗖!嗖!嗖!
短小急速的箭矢瞬間封閉了整個青石區域,交織如網,密不透風,如果有人尚在青石上沒反應過來,這會已經被射成了棘刺最多的豪豬。
足足十息,尖利的箭嘯聲才停了下來,徐佑翻身坐起,長長呼出一口氣,劫後餘生的感覺實在極好,笑道:“多虧你……要不然出師未捷,就要死在這歹毒的陷阱裡了……”
“是我考慮不周,剛才應該借郎君一分力!”清明說的是實話,習武之人和普通人的區彆很大,他輕功卓絕,踩著石塊的重量幾乎等同於羽毛,徐佑卻不同,濁氣在胸,氣息下沉,一腳上去,石頭必然會動。
“不是你的錯,我應該想到,這最後一塊青石距離其他石頭這麼遠,誘人用力跳過去,定然設有陷阱……還是大意了!”
徐佑看著那密密麻麻紮進山壁岩石裡的鐵箭,可想而知力度有多大,箭頭有多麼鋒利,山壁後麵的機關應該就是自春秋開始就在陵墓裡大量使用的暗弩,相傳秦始皇陵裡除了大量的水銀,最多的就是這種殺傷力巨大的暗弩,隻是不知道究竟怎麼設計的。以方才的情形來看,隻要確定能把人困在狹小的空間,怕是連小宗師也難以逃生。
短暫的回神後,兩人繼續往下行進,又走數十步,眼前突然出現三個洞口,分彆通往三條不同的路。鑒於方才的凶險,幾乎可以斷定隻有一條是安全的,徐佑轉頭看向清明,清明笑道:“這個簡單,鬥指乙,清明至。既然是清明洞,乙位在震……”
徐佑接過話道:“天有八門,以通八風,地有八方,以應八卦。八卦者,天地定位,山澤通氣,雷風相薄,水火不相射……”
清明點頭道:“天地定位是乾、坤,山澤通氣是艮、兌,雷風相薄是震、巽,水火自然是坎、離。震為雷卦,位屬東,主臨危不亂,享通暢達,”他手指正東方的那條路,道:“走這裡!”
說完剛要邁步,徐佑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清明詫異回頭,道:“郎君?”
“方才那青石陣,共幾塊石頭?”
“九!”
徐佑沉聲道:“你以文王八卦推演震位,上下左右相對的卦數加之為幾何?”
聽懂徐佑的意思,清明臉色凝重起來,道:“十!”
“不錯!”徐佑道:“論易數我遠不及你,可要說估測人心,你就不及我了。雖然不知道這二十四洞的陣勢為何人所設,但觀其格局之宏大,每一步都暗含深意,不可能無緣無故的設那青石陣……所以我猜這三條路並不是以文王八卦來推演,而是以伏羲八卦為本……”
伏羲為先天八卦,對稱的卦數相加為九。文王為後天八卦,對稱的卦數相加為十。清明差點驚出一身冷汗,道:“郎君所言極是,我又大意了!”
“不是你大意,而是設陣的人太過歹毒,青石陣為陽遁一局,但凡通曉陰陽十八局的人都可輕易破去。成功之後,會以為後麵的陣勢也都在文王八卦的推演之中,從而落入預先設好的陷阱,這就是慣性思維的可怕之處!”
清明不懂什麼叫慣性思維,卻明白徐佑話裡表述的含義,道:“伏羲八卦的震位在東北,那,我們要走東北?”
徐佑當機立斷,道:“賭一把!走!”
他正要進洞,清明搶先一步,道:“我來,郎君稍候!”背著陰長生連走五步,沒有異常,看來是賭對了。徐佑跟著進去,手中的火折隻能照周邊三尺,但至少是安全的,笑道:“我現在倒有些好奇,那兩條路會有什麼歹毒的陷阱?”
清明卻道:“這陷阱其實算不得歹毒,之前那青石陣發動的機括設在最後一塊石頭,若設在中間,豈不更妙?並且它先有聲音提醒,後有墜石警示,隻要不驚慌失措,完全可以跳出來,躲開那些致命的箭矢。我觀此陣,處處留有餘地,死路藏有生門,應該跟那些隻為取人性命的陷阱不同。”
徐佑露出讚賞的眼色,驚歎道:“你這番話大有道理,仔細想來,鶴鳴山畢竟是修道求真之所,這山腹中的奇陣設立時或許不為殺人,隻為考驗,唯大智大勇大成者才可進入腹心要害……”
說話間腳下的路開始變的平直,本來是斜下,現在成了水平,又行二十餘步,眼前的路竟到了儘頭。
清明摸了摸厚實的山壁,敲打幾下,又使了真氣透入,低聲道:“不是暗牆,後麵沒路了!”
徐佑也上前附耳聽了會,手指輕叩,喃喃道:“難道聰明反被聰明誤,其實應該以文王八卦選正東那條路才對麼?”
說著仰頭看去,崎嶇不平的洞頂找不到絲毫的縫隙,壓抑的人喘不過氣來,徐佑心中一動:“伏羲八卦裡乾上坤下,清明節氣萬物由陰轉陽,遇死門則從陰土尋生路……”
兩人同時低頭,清明小心翼翼的蹲在地上,手掌貼著堅硬的地麵輸入真氣,三息之後,聽到嗡聲的金屬回響,不用徐佑吩咐,從袖中滑出短匕,入土如切豆腐,很快就將地麵下的暗門清理出來。
這是一幅由陰陽魚組成的太極圖銅門,兩魚的魚眼處掛著碗口粗的銅環,一把透雕的精美卷軸式樣的鐵鎖牢牢鎖住了銅門。鐵鎖兩端裝飾著獅首和虎麵,卷軸有八個可旋轉的鎏金圓環,每環上刻有九個形態奇怪的文字,既細小又潦草,委實難以辨認。
“這是鐘鼎文,我所識不多,隻認得其中五個而已。可這卷軸上共有七十二字,需要挑選出八個字,和鎖頭的刻紋連成一線。這八字或成詩句,或出自典籍,隻有答對了,才可解鎖開門。若是錯了……”清明苦笑道:“想想那暗弩成網的青石陣,咱們堵在這死路裡,恐怕躲不過去。”
徐佑前世裡曾讀過容庚先生的《金文編》,裡麵薈聚了三千七百二十二個鐘鼎文字,可以辨識的大概在兩千四百二十個左右,他讓清明閃到旁邊,以火折對著卷軸仔細辨彆。不得不說,做這把鎖的人充滿了惡趣味,鐘鼎文自商周至秦以後,已經徹底退出了流通領域。古代讀書識字的人少之又少,研究這個的更是鳳毛麟角,可以說萬中無一。以鐘鼎文做密碼,難度本來就大,偏偏又故意用草書寫就,筆畫淩亂無章,彎彎曲曲的仿佛象形和會意的結合體,更是難上加難。
想想那浩如瀚海的諸子百家的經典文集,任何一句生僻的話、任何一句冷僻的詩都可能是這把鎖的謎底,若非兩人都是博覽群書、學富五車的通達之才,又麵臨著不可逃避的生死危機,其實已經完全可以放棄了。
徐佑勉強認到第三個鎏金銅環,覺得眼睛都快要瞎了,淚水在眼眶裡隱而不落,不用照鏡子都知道布滿了腥紅的血絲。
“這樣不行,拖延太久,對我們不利。下麵還不知道有多少機關,得速戰速決!”徐佑讓清明把暗囊中的火折都取出來,同時點燃五個,將陰陽魚銅門照的清澈明亮,不再去看後麵五個銅環,隻在前三個銅環裡找可以組成詩句或典籍句子的線索,反複五十餘次,他終於發現了一絲端倪。
“第一個有穀字,第二個有神字,第三個有不字……清明,你說,前四個字,應該是什麼?”
清明立刻明白過來,眼睛微微泛起神采,道:“穀神不死……”
“正是!”徐佑輕鬆的吐了口濁氣,臉上露出笑容,道:“穀神不死!我跟你打個賭,後四個字,必定是‘玄牝之門’!”
清明冷著臉道:“我上個月的俸錢還沒領到,明知必輸還賭,那是傻子,何況輸了也賠不起郎君!”
徐佑差點大笑,幸好記得這是在洞裡,隻能忍著憋出吃吃的怪笑聲,道:“放心,俸錢少不了你的。好的不學,跟著驚蟄學這些毛病!”
兩人鬥嘴,是為了緩解一直以來緊張的情緒,鬆弛有度,才能讓注意力在高度集中的情況下不至於忙而出錯。
說笑間已經從第四個銅環找到了死字,有了定論,再刻意去找,就會容易許多,緊接著玄、牝、之、門四字也找到了。
穀神不死,玄牝之門!
這是《道德經》裡的話,《悟真直指》裡是這樣解釋的:穀神之動靜,即玄牝之門也。這個門在人身為四大不著之處,天地之正中,虛懸一穴,開闔有時,動靜自然,號之曰玄關一竅,又號之曰眾妙之門。
眾妙之門,乃天地萬物的根本,是道的源頭和終止!
徐佑轉動著銅環,從“穀”字開始,一個個到“之”字,然後停下了手,握著最後一個銅環,道:“我有預感,這陰陽魚門下,應該就是我們要找的地方!”
清明凝神屏氣,以防再有機關暗器。不過按照方才的猜測,陣勢裡總會留有生路,比如陰陽魚門破解的如此艱難,可謎底其實又很簡單,讀過《道德經》的人無不知曉這一句話,既不生僻,也不冷門。
不過,這是事後諸葛,沒有危機中的冷靜從容,沒有學識的積累和運用,想要在這麼短時間內解開鐵鎖,無疑癡人說夢。
吱呀呀!
銅環緩慢的轉動,“門”字從下往上,逐漸來到正中的水平線上,哢噠一聲,鎖芯對準了內軸的凹凸,徐佑抽出長長的鎖銷,砰,銅門肉眼可見的震動了一下。
“郎君,我來開!”
清明雙手拉住銅環,往上用力,突然腳下一空,整個地麵塌陷,三人同時掉了下去。
原來,這陰陽魚銅門不過是誘餌,真正的陷阱是殺人於無形的連環翻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