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佑第一次見到孫冠,是在錢塘瀆水域的戰船之上,他一身綾羅,富態可掬,如同鄰裡那居移氣、養移體的商賈,走在路上,未必會有人多看一眼。可就是這樣的貌不驚人,卻僅僅一招,就將攪動了東南半壁的都明玉擊落江海,落得死無全屍的下場。
天師孫冠,這世間最有權力的人之一,正垂足坐在寶座之上,靜靜等待著和他的會麵。說也奇怪,到了此刻,徐佑內心深處十分平靜,沒有一點緊張的情緒,生死由天不由人,他費儘心思,走到今日,走到這天師宮內,身份敗露,無非一死。
人,誰能不死?
但太過冷靜也不太符合林通的人物設定,徐佑充分發揮神級演技,緩步上前,拱手,跪地,俯身,聲音微微顫抖著,將初次踏上鶴鳴山的虔誠道民的心態和反應表現的淋漓儘致,道:“益州治祭酒林通,拜見天師!”
“起來說話吧!”
孫冠的聲音說不上渾厚,也說不上輕柔,可聽入耳中,卻覺得如有實質,直刺心湖,腦海一片空白,身體和思想都似乎失去了控製,隻有戰戰兢兢,臣服於人的念頭叢生不滅。
聯想到上次袁青杞那詭異的攝魂幻術,徐佑不敢大意,緊守著靈台那點神智不滅,跪著道:“天師座前,弟子不敢放肆!”
“天師讓你起身,聽命就是了。”坐在前列的一人回過頭,不耐煩的道:“林祭酒,天師道內沒那麼多虛文縟節,你何必這般小心翼翼?莫非心裡有鬼,當這裡是龍潭虎穴不成?”
徐佑抬起頭,滿臉驚訝,似乎沒想到有人竟敢在孫冠麵前出言不遜,等看清那人的長相,道:“不知這位道兄尊諱?”
“韓長策!”
韓長策年紀輕輕,最多不會超過三十歲,雙目狹長如丹鳳,嘴唇輕薄如翼,瓜子臉偏向女性的柔媚,雖然俊俏風流,但一看就不是容易對付的角色。
“原來是韓大祭酒,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徐佑心道你還沒完沒了了,韓元忠的賬沒跟你算呢,又跳出來指手畫腳,朗聲道:“韓大祭酒此言,恕在下不敢苟同。孟子雲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我道門立教數百年,威名不衰;統眾數十萬,井然有序。所依仗的無非是立治置職、領戶化民、禁戒律科等齋儀規製。天師貴為道門領袖,如何敬重都不為過,或許在大祭酒看來,這些都是虛文縟節,可在我看來,卻是天師道立教延續的根本。”
韓長策冷哼道:“孟子還說‘脅肩諂笑,病於夏畦!’林祭酒博學多才,想必知道何意了?”
脅肩諂笑,病於夏畦!
這是《孟子?滕文公下》裡的話,意思是說,聳起兩個肩頭,做出一副討好人的笑臉,這真比頂著夏天的毒日頭在菜地裡乾活還要令人難受啊。
韓長策雖然為人刻薄,倒也不是不學無術!
“我今日才知,凡是對天師敬重的,就是脅肩諂笑,凡是對天師仰慕的,就是病於夏畦!”徐佑厲聲道:“孔子以九徵觀人,遠使之以觀其忠,近使之以觀其敬。大祭酒距天師不過咫尺之地,卻仍對天師如此不敬,可想而知,若離得遠些,出了這鶴鳴山,你還會存有半點忠心嗎?”
宮內不少人大為驚訝,韓長策針對徐佑,是因為丟了益州治,大家心知肚明。可林通初來乍到,忍口氣也就是了,反正見過天師就可以回成都,到時候益州治內作威作福,何必跟韓長策在鶴鳴山較勁?
韓長策也沒料到徐佑如此強硬,鶴鳴山多少年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棘手人物,一時被詰問的語塞,慢慢站了起來,陰沉著臉,道:“林祭酒欲誅心嗎?”
徐佑搖頭,上身挺拔,雙手平放腿上,淡淡的道:“不敢!大祭酒追隨天師多年,位高恩重,忠心可以無虞。但是非、黑白、善惡、忠奸,如水無形,皆無定勢,今日的忠,未必不是明日的奸。那怎麼防止?老君在《道德真經》裡早有明訓: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智大迷,是謂要妙。故而謹遵道戒,禮敬天師,方可為長久計!”
韓長策終於明白竺道安為何以“湯城鐵池”的連勝之名,慘敗在眼前這人的滔滔雄辯之下。
林通,不僅道法精湛,而且辯才無礙,正是天師道最為稀缺的人才,怪不得天師如此看重,值此和佛門論衡的緊要關頭,倒也當得起益州治祭酒之位。
韓長策心知辯不過他,天師座前又不能動粗,隻好不再搭理徐佑,拂袖走回座位坐下。
徐佑得理饒人,對著高居寶座上的孫冠躬身施禮,然後再次伏頭恭謹的跪在大殿中央。
孫冠仿佛對兩人的爭執毫不著惱,微笑道:“近來鶴鳴山議論紛紛,對升任林通為益州治祭酒一事頗多怨言。適才兩人的辯詰,想必你們都看到了,林通精研道法,無論學識還是才辯,皆為道門之冠,超擢一治祭酒,不算違製!”
徐佑立刻明白過來,孫冠並不介意韓長策的越俎代庖,或者說有意放任韓長策出頭發難,從而讓他展現自身的能力,以服悠悠之口。
哪怕貴為天師,諸事一言可決,但人心難測,單單憑借威勢壓製,久而久之,道眾難免邪念叢生。所以為上者處事力求公正,讓人心服口服,才是上策。
“是,天師洞光通微,燭照萬裡,早就發現林師弟的無雙才具,我等弟子愚昧冥頑,不識珠玉,差點累得道門少一良才,實為罪過!”
徐佑聞聲望去,說話這人年過四旬,滿頭雪白,偏偏臉蛋紅潤如處子,仙風道骨,一派寫意。
白發朱提,陰長生!
七大祭酒排在第三,位在韓長策、衛長安之上,他開口稱呼徐佑為師弟,這是當眾示好,給了個大大的人情。
徐佑和陰長生目光交接,和善的點點頭,給予對方該有的回應。既然得罪了韓長策,交好其他大祭酒那是題中應有之意。
看來這天師宮裡也是暗流湧動,至少,陰長生和韓長策不是一路人……
陰長生開了口,素來和他交好,幾乎同穿一條褲子的張長夜也說道:“林師弟明法寺論衡大敗竺道安,再以《老子化胡經》一、二卷將竺無漏的反擊化解於無形,一雪道門百年恥辱。論功,當居益州治祭酒之位!”
兩人作了表率,宮內立刻讚頌之聲大起。韓長策臉色鐵青,卻也沒有再出言反駁。
等眾人馬屁拍得儘興,孫冠又問道:“林通,近來佛門曇念作《大灌頂經》,辱我中土道法,鬨得江東紛擾不休,你可有應對之策?”
正題來了,徐佑打起精神,回道:“《大灌頂經》幾無破綻,弟子這段時日晝夜苦思,終於在不可能中勉強找到了一處切入點,但如何由此處入手,抽絲剝繭的將《大灌頂經》駁倒,尚需要一些時日!”
孫冠不以為杵,笑問道:“需要多久?”
徐佑語調不高,卻充滿了自信,斷然道:“隻要天師給弟子一個月時間,弟子定能找到破解目前僵局的法子!”
偷經第一步:拖延時間,才有機會去尋找道心玄微的所在。
天師道和佛門爭鬥數百年,再等一個月算得什麼。孫冠大悅,道:“好,允你所請!”
徐佑再次俯身叩頭,道:“弟子鬥膽,還想討要一個東西,萬乞天師恩準!”
此言一出,大殿內的眾人神情各異,心裡卻想著同樣一件事:林通真是好大的膽子,剛平步青雲拔擢作了祭酒,竟然還不滿足,挾才自恃,借此用人之際,公然向天師討要好處,實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說!”
“我要韓元忠的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