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艘……自保倒是夠了,可要橫行溟海還差的遠呢。從明日起再向趙家船坊定做十艘船,這次不需要趕工,規製參照上次。告訴趙三郎,船體隻能加料加固,留出改裝的空間,不得在看不見的暗處偷奸耍滑。船造好之後,讓祖先生去驗看,若有紕漏,我要他好看。”
冬至噗嗤笑道:“小郎放心,那個趙信愛煞了小郎的詩,哪怕船錢不要,都會用上最好的木料,豈肯得罪了小郎,害得日後求詩無門?”
徐佑也是一笑,趙信是個地地道道的商人,經營在錢塘最大的船坊,偏偏喜歡附庸風雅,一直求著給他的船坊題詩。
“這次等船交付,他若還來求詩,就先應下好了,等我從鶴鳴山回來再說。”徐佑想了想,又道:“將元白紙和由禾紙的定價減去二十文賣給駱白衡,算是彌補他這次的損失。”
“還有,對外宣稱我要撰寫《春秋正義》,閉關一年。此去鶴鳴山,多久能夠得手尚未可知,暫定一年為期,若我延時未歸,則閉關時間再往後推遲即可!”
深秋天涼,坐在屋子裡也感覺到寒意,徐佑裹了裹衣襟,雙手放在嘴邊哈了口氣,轉頭望著冬至,道:“鶴鳴山那邊安排的如何了?”
“已往臨邛縣派出七人,成都縣派出五人,皆精明乾練的死士,可配合小郎在兩地的任何計劃,並接應小郎遇到危機時安全撤離。”
鶴鳴山在臨邛縣境內,成都縣是益州治的治所,相隔二百多裡。這兩處都是徐佑可能要長時間停留的地方,所以由冬至提前派人前去安營紮寨,暗布羅網,以備不時之需。
“成都的人撤回來,臨邛隻留三人,我會找理由留在鶴鳴山,不會真的去益州治所赴任。這次費儘心機挑起佛道論衡,是我們潛入鶴鳴山唯一的機會,如果抓不住……去了成都也隻是坐以待斃!”
冬至猶豫道:“一個人會不會太少?天師道並不以情報見長,以我們現在的實力,就算往臨邛縣安插十數人也絕不會暴露蹤跡。”
徐佑笑道:“莫非你還想跟孫冠動武不成?如果天命在我,自會平平安安的盜出五符經;如果遇到差池,臨邛縣裡那數十人又能起到什麼作用呢?僅留一人傳遞消息即可,人少也更加的隱秘,其實反而安全。”
冬至不再堅持意見,眼眸泛紅,道:“小郎,你千萬保重……”
徐佑微微一笑,指著何濡,道:“你問其翼,我此行吉凶如何?”
冬至眼巴巴的望過去,何濡難得的一臉正經,肅然道:“我昨夜卜卦,坎下震上,利西南,雖有波折,卻可逢凶化吉。七郎,入了鶴鳴山,猶如孤身伺虎,萬萬小心。若真的事不可為,儘早脫身為上。世間之大,未必隻有道心玄微這一條活路!”
左彣突然道:“要不,還是我隨郎君去益州,真有意外,至少多幾分生機……”
徐佑搖頭,站起舒展身子,道:“此事不再議了,風虎你位列小宗師,目標太大,剛踏入益州,怕就驚動了司隸府,自然也瞞不過孫冠。好了,我們已經推演過無數遍了,隻要小心謹慎,終究有五成的勝算。生死之間,五成勝算足夠去搏一搏,不必過於擔心!”
何濡哈哈笑道:“是,潛入鶴鳴山在孫冠眼皮子底下盜取五符經,聽起來仿佛瘋子們的囈語和笑談,可七郎隻用不到一年的時間,就成為了益州治的祭酒,天底下還有何事能夠難住他呢?”
徐佑翻了個白眼,道:“這祭酒不過傀儡,聽起來好聽,其實還沒有在揚州當個正治自在。孫冠將我千裡迢迢調到益州,隻是便於操控和驅使罷了,見過手下無一人可用的祭酒嗎?”
這廂計議已定,徐佑從暗門離開了天青坊,晚上和沙三青夫婦痛飲告彆。第二天一早返回林屋山,和袁青杞碰麵後,由商二和白易帶領五十名驍勇部曲護送他沿長江水道啟程前往益州。顛簸勞頓一個多月,途中多次遇到湍急水域和惡劣天氣,尤其蜀道難,難於上青天,不管陸路還是水路都險峻無比,所幸商二等人長年往來於益州和揚州間,經驗豐富,一路有驚無險,安全抵達臨邛縣。
稍事休息,商二跟早就等候在縣城裡的鶴鳴山道官交接,確認彼此身份之後,她的護送任務宣告完成。白易離開時依依不舍,旅途中朝夕相處,人與人之間更易親近,他時時聆聽徐佑的教誨,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趣聞軼事,以及做人做事的方式方法,學到了許多從不曾耳聞過的知識,加上徐佑寓教於樂,既不呆板,也不嚴苛,和白易亦師亦友,倒是十分的相得。
鶴鳴山距離臨邛縣城西北約二十多裡地,屬於岷山山係,連峰接岫,千裡不絕。山勢雄偉奇峻,林木繁茂幽深,雙澗環抱,形如展翅欲飛的立鶴,沿途鬆柏成林,蒼翠欲滴,山澗溪流,泠然有聲,凡人到此,頓生求仙問道之誌。
比起揚州的林屋山,蜀地的山,更高更險更美更奇,也更接近那仙人所居的九霄雲天!
這是天下道門的祖庭,是老君悟道、張陵創教的洞天福地,徐佑站在山腳,微微眯著眼,仰頭凝望,鶴鳴山,他終於來了!
“祭酒請看,站在此處觀之,那紅岩大山為鶴尾所展之屏,其下的冠子山,陰岩礙日,林氣障天,為鶴之尾。稍下名大坪山,山頂平坦,為鶴之背。是否惟妙惟肖,生動有趣?”
這道官年過三十,可嘴皮子特彆的碎,熱情洋溢的給徐佑介紹益州的風土人情,等到了半山腰,介紹鶴鳴山時更是極近誇張之能事,說的天上地下仿佛隻有此山最為有名似的。徐佑要在鶴鳴山尋找五符經,擁有良好的人緣是必要的。,他是祭酒之尊,又刻意放下身段示好,不消片刻,就混的極熟了。
道官名叫班雨星,是陽平治的五百籙將,這樣的職位在其他各治已經算是個人物了,可在鶴鳴山卻隻能乾些迎來送往的活。說話間耳邊聽到陣陣雷聲,轉過山角,眼前豁然開朗,兩道山澗從東西兩側的懸崖岩壁上飛流而下,在山穀前彙聚,湍急的水流挾千鈞之勢拍打著一塊通體赤紅的巨石,濺起的水花足有數丈遠,隨山風吹拂,如同白日傾盆大雨。
“這就是鶴鳴山最有名的景致:‘鶴含丹書’。祭酒當心路滑,青石板長年被水浸潤,不少來朝拜的道民都曾在此摔倒受傷。不過大家卻歡喜非常,說是入山第一叩,免得對天師和道君不敬!”
說完殷勤的要來攙扶,徐佑笑道:“無妨,我雖不會武功,可也不是弱不禁風的……”話音未落,空中突然響起一聲怒吼:“來者何人?”
若是尋常百姓,猛然受此驚嚇,定會失足摔倒。可徐佑城府之深,養氣不在小宗師之下,身心俱蕩,耳鳴眼黑,可腳下如同釘了釘子,站著紋絲不動。
班雨星麵露尷尬,低聲道:“這是三官廟的道官韓元忠,也是韓大祭酒的弟子,向來跋扈,祭酒不必理會就是了!”
徐佑立刻明白過來,鶴鳴山七大祭酒,哦,不,現在應該說八大祭酒,依次是範長衣、白長絕、陰長生、張長夜、李長風、韓長策、衛長安和寧長意。寧長意是袁青杞所扮,徐佑是知道的,李長風曾為他治病,也見過了,其他六位卻隻聞其名,未曾謀麵。
韓長策……
這是下馬威嗎?
徐佑不認為孫冠會用這樣下作的手段,也隻有大祭酒裡最為年輕氣盛的韓長策會如此不講道理。
過了鶴含丹書,就到了入山後的第一座道觀,乃天官、地官、水官的三官廟,山門、鼓樓、配殿,一應俱全,氣勢恢宏。
山門後走出一個人,身長八尺,健碩如山,跟蒼處有得一拚。班雨星快步上前,施禮道:“韓靈官,這位是新任益州治祭酒,我奉範大祭酒之命,帶他上山拜見天師。”
“你就是林通?”韓元忠腳步踉蹌,渾身的酒氣,乜了徐佑一眼,道:“聽聞林祭酒從籙生而正治,從正治而祭酒,升遷之快,百年來見所未見,想必一身武藝所向披靡,可敢和我比試麼?”
班雨星賠著笑,道:“靈官,天師還在等著見林祭酒,你若想比試,可否延後幾日?”
“比試也要不了幾息,你少聒噪,站旁邊去,不然連你一起揍!”
班雨星還待求情,徐佑將他拉到身後,冷冷道:“韓元忠,你好大的膽子!我乃益州治祭酒,你不過小小靈官,竟敢以下犯上,不怕我稟告天師,受道戒懲處嗎?”
韓元忠唇角溢出一絲不屑,冷哼道:“我向你請教武藝,算不得以下犯上。林祭酒,你莫非是沒斷奶的孩子,受了欺要向父母傾訴嗎?哦,我忘了,你雙親都死在白賊之亂的大水裡,怕是想哭也找不到地方!”
班雨星臉色大變。
辱人父母,還是雙雙慘死在兵禍裡,無疑結下了解不開的死仇。韓元忠到底吃錯了什麼藥,為何要這樣狠狠的得罪林通?
班雨星想不明白,可他生性忠厚,見不得兩人起衝突,從後方衝到前麵,厲聲道:“韓靈官,林祭酒是天師特意請來的大賢,你到底飲了多少酒,敢如此放肆妄言?還不趕緊回廟裡去醒醒酒,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韓元忠這樣生氣,自然有他的理由,因為就在徐佑之前,益州治祭酒的位置已經空懸了半年之久,上任祭酒突發重疾去世,由誰接任,在鶴鳴山引起了巨大的爭議。
其實孫冠已有五年未曾親自處置這些瑣碎的教務,大都由範長衣負責天師道的日常管理,像各治祭酒這樣的關鍵人選,也是他圈定之後稟告孫冠,還從來沒有被駁回過的先例。
可益州治,畢竟不同。
揚州治祭酒寧長意,是孫冠打破五年來的慣例、乾綱獨斷指定的祭酒人選,沒人敢質疑,也沒人敢使絆子。
陽平治祭酒向來由天師兼領,自然也無人敢覬覦和置喙。於是,益州治就成了上三治裡僅餘的可以培植勢力、犒賞手下、彰顯威名的香餑餑。
七位大祭酒,除過閉關修行的李長風、不問世事的白長絕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衛長安,其餘如陰長生、張長夜、韓長策,都死死的盯住了這個祭酒的位置。
範長衣不是孫冠,他排在七位大祭酒之首,也有生殺予奪之權,但他還是不敢也不能乾綱獨斷,平衡和妥協,仍舊是他掌控天師道的唯一法門!
這一次,經過幕後無數次的交易,他將這塊香餑餑扔給了韓長策。原因很簡單,陰長生和張長夜都比韓長策強大!
韓長策從範長衣那裡得到確定的答案,立刻將消息告訴了望眼欲穿的韓元忠。為了等這一天,韓元忠付出了太多太多。
可誰也沒想到,在範長衣準備把韓元忠接任益州治祭酒的名單遞上去的時候,孫冠出人意料的再次頒下法諭,向遠在揚州治的林通招了招手。
韓元忠滿心的恨意可想而知,這幾日晝夜飲酒,不知暗地裡罵了多少次,憋在肚子裡的怒火到了不宣泄就要爆炸的地步。
所以,當他看到徐佑,天師和道戒頓時全部拋之腦後,猩紅的雙眼,仿佛餓極了的野獸!
吞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