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徐佑眠宿縣衙,與顧允挑燈暢談,兩人談詩論畫,醉酒狂歌,人生得一知己,真是好不快意。
晨日初升,徐佑從睡夢中醒來,見自己衣衫儘去,換了貼身的衣物,不知是什麼材料,非絲非棉,穿著卻極為舒服。再往旁邊一看,顧允抱著被子睡的正香,徐佑下意識的就想一腳踹過去,幸好及時忍住了衝動。
他也不算多麼講究的人,幼年時連垃圾堆都睡的很香,更彆說跟彆人擠著一起睡了。但成年以後就真的沒再跟男同胞同床共枕過,尤其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顧允眉目如畫,猶勝處子,露在被子外的脖頸白皙如玉,仿佛多看一眼就會撲上去似的,讓他感覺十分彆扭。
楚國男風太盛,美男子又多的數不過來,徐佑真沒有掰彎自個的打算,扭過頭去,輕手輕腳的下了床,正四處尋找衣服,一個俏麗婢女端著銅盤走了進來。
“郎君,婢子蓮華服侍你洗漱。”
這婢女十五六歲的年紀,青春正好,身段嫋娜,膽子也是不小,興許很少見自家郎君留宿客人,按捺不住好奇心,不住的偷偷打量。
徐佑微微一笑,卻也不揭破,等洗了手臉,婢女又遞過來幾條泡洗乾淨的楊柳枝,截取最柔嫩的部分,三五寸長短,柳枝旁放著一碟食鹽,比雪還白三分。
這是時下流行的刷牙方式,一般人家會在早起時將楊柳枝咬開,露出裡麵的纖維細條,然後咀嚼多次來清潔牙齒,有個成語叫晨嚼齒木,就來源於此。顧允門閥出身,自然不會僅僅咬咬柳枝那麼沒有技術含量,所以重點就在於這碟食鹽中。
“這是哪裡的鹽,如此玉潔冰鮮?”
蓮華笑道:“稟郎君,這是從河東鹽池運過來的,名為凝脂,尋常不曾多見。”
“凝脂……好名字!”徐佑以手沾了少許,輕輕一搓,細膩光滑,道:“河東鹽池在北魏境內,關卡森嚴,加之路途遙遠,轉運至此,一粒鹽耗費何止千貫?貴府以河東鹽做淨口之用,果真豪富天下。”
河東鹽享譽千載,就是到了後世,也是著名的產鹽地。《呂氏春秋?本味篇》裡記載:“和之美者,陽樸之薑,招搖之桂,越駱之菌,鱣鮪之醢,大夏之鹽,宰揭之露,其色如玉,長澤之卵。”意思就是說最好的調料是四川陽樸的薑、湖南桂陽招搖山的桂、廣西越駱國的竹筍、用鱘鰉魚肉製成的醬、山西的河東鹽、宰揭山顏色如玉的甘露、西方大澤裡的魚子醬。由此可知,遠在秦朝,河東鹽就已經很有名氣了。
蓮華抿嘴一笑,神色間不見冷傲,也不顯驕奢,道:“凝脂鹽是我家小郎特來招待貴客之用,平時倒很少使呢。”
徐佑以柳枝蘸了鹽,清了清口,感覺是精細了些,但跟牙膏根本沒有可比性。他左右看看,見旁邊桌案上有筆墨,道:“會研磨嗎?”
蓮華點了點頭,輕挽衣袖,麻利的研好磨。徐佑提筆想了想,揮筆寫道:豬牙皂角及生薑,西國升麻蜀地黃;木律早蓮槐角子,細辛荷葉要相當。青鹽等分同燒煆,研熬將來便更良;揩齒牢牙髭鬢黑,誰知世上有仙方。然後對蓮華道:“這是‘口齒烏髭’方,等你家小郎醒來交給他看,按此方熬製後做成牙粉,有清火潔齒烏發之神效。”
蓮華不懂這些中藥材,但她能夠被顧允選作貼身侍婢,學識素養比之普通士子還要強上許多,立時被徐佑的書法驚得呆立當場,目光在墨跡上流連不去,而口不能言。
“嗯?蓮華?”
蓮華猛然清醒,察覺到失態,臉頰微紅,道:“知道了,等小郎醒來,我就拿給他看。”
徐佑又望了望顧允,不知他是不是做了什麼美夢,嘴角竟露出一絲笑意。
可怖的是,這一笑中,卻多了幾分婦人的美態!
徐佑打了個機靈,轉身出門而去。
剛出院門,就看到了左彣,他迎了上來,道:“郎君睡的可好?”
徐佑笑道:“不勝酒力,醉倒不知日月,算是好,還是不好?”
左彣也是一笑,低聲道:“昨夜你跟顧郎君共飲了有半鬥酒,我觀顧郎君腳步輕浮,眼波迷離,確實醉的不輕。倒是郎君你眼神清明,步履輕快,定是裝醉……”
如今跟徐佑廝混日久,知道他的為人不拘小節,所以左彣也敢時不時的拿他開些玩笑。徐佑指著他笑罵道:“就你多心!我跟顧允論交,貴在相得,哪裡需要裝醉來拉近關係?”
左彣說的沒錯,他昨夜確實沒有真的喝醉。作為前世裡的狐帥,金融界應酬太多,早練出一副酒膽,不說海量,但三兩斤白酒還是喝得了的。雖然現在這具身體有些虛弱,但受傷前也是好酒之人,以顧允的酒量,比拚起來,隻是以卵擊石。
但幾日為了給詹文君謀劃布局,幾乎天天熬夜到淩晨,一旦放鬆,很容易疲困不堪。到了最後,睡意上頭,卻是真的睡死了過去,連被人換了衣服也不知曉。
兩人出了縣衙,正要出城,卻見牆角處一個人影對這邊招招手,然後一閃而過。徐佑左右看了看,帶著左彣跟了過去。
一前一後走了小半個時辰,在一處山丘邊立定,徐佑走到那人身後,笑道:“道兄不是奉命回了州治,怎麼又到錢塘來了?”
那人轉過身來,正是捉鬼靈官李易鳳,他風塵仆仆,滿身疲憊,眼中的血絲清晰可見,整個人萎靡的如同將死一般。
徐佑一驚,上前一步,道:“道兄,為何如此模樣,是不是出了什麼大事?”
李易鳳搖搖頭,聲音嘶啞,道:“無妨,隻是趕路急了些……咳……”他咳嗽了幾聲,遞給徐佑一個錦囊,道:“這裡有三顆定金丹,是我回鶴鳴山找師尊求來的丹藥,你若是感覺身體極度不適,就服用一顆,可保一時平安!”
鶴鳴山據此地約有八百多裡,短短七八日間一來一回,簡直無法想象李易鳳是如何辦到的,怪不得形容這般憔悴。
徐佑心中感激,伸手接過錦囊,三顆定金丹,仿佛有萬斤之重,良久才道:“道兄,我……”
李易鳳揮揮手,皺眉道:“你我之間,不必做兒女之態!你既然不願去見師尊求醫,我隻能為你求來這三顆丹藥。不過,微之,師尊托我帶你一句話……”
徐佑肅容道:“恭聽大祭酒教誨!”
“師尊說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李易鳳眼中掠過一抹黯然,道:“這是我問師尊你的病可有救治之法時,師尊說起的。微之,你聰敏過人,自然知道師尊話中的深意。為兄再勸你一次,這俗世中諸多糾葛,你真的放不下嗎?”
徐佑熟知佛道典籍,豈能不知這句出自《道德經》的話?李長風明顯是勸他不要再起爭名奪利之心,放下諸如複仇之念,然後才可能治療好身上的暗疾,否則,命,不久矣!
“我……”
徐佑一時有些茫然,他並非不信李長風的話,可這些時日,除了運行白虎勁時會有生不如死的感覺,平時卻跟常人無異,沒有一絲症狀,且上次在船上挨了山宗透過丁苦兒傳來的暗勁,還能硬撐著沒有受到傷害,反倒像是因此提升了抗擊打的能力。
再者,他身上背負了太多的東西,又豈能真的跑到鶴鳴山,托庇在李長風的座下,苟延殘喘,了此一生?
歸根結底,這條命就是撿來的,要是天不假眼,也就由他再拿回去好了!
“道兄,還是上次我跟你說的理由,留下來,或許會死。但去鶴鳴山,路途遙遠,恐必死無疑,還會給大祭酒帶來天大的麻煩……”
李易鳳斬釘截鐵的道:“你放心,我就是拚了性命不要,也會讓你安全抵達鶴鳴山。至於師尊,他從不以勢壓人,卻也從來不怕麻煩!”
徐佑雙手抱合,拇指相扣,躬身長長一揖,道:“道兄厚愛,我銘記在心,但一人生死,實在微不足道,隻要能在死前達成所願,徐佑,死亦甘心!”
這番話不急不緩,不輕不重,仿佛閒聊時隨口一言,可聽在李易鳳耳中,卻知道徐佑已經下了死誌。
“也罷……你家仇未了,塵緣未儘,如何能夠放下執念……”李易鳳凝望徐佑良久,伸手扶他起身,歎道:“我也早知你會如此,所以隻能求來定金丹,幫你度過三次危難。若是三次過後,依然糾葛塵世,那時節死生有命,莫要後悔就是了!”言畢不再多留,拱手一禮,道袖翻飛,攸忽遠去。
徐佑再次長長一揖,心中卻也知道,這個恩情實在欠的太大了點,日後不知有沒有機會還上。
回轉明玉山後,見到何濡,徐佑將麵見顧允的情況敘述一遍。何濡奇道:“你對盜律也有了解?”
徐佑無奈道:“這不是重點……你隻要知道顧允答應推托刺史府行文就是了……”
“不不,以你跟顧允的交情,這點小事他答應下來沒什麼奇怪。我感興趣的是,你對盜律為何如此的清楚?”
徐佑拿他沒有辦法,翻了個白眼,道:“我清楚個屁……還不是聽那個李定之和杜三省辯駁時現學現用?隻因為買賣良人一事,實在罪大惡極,我才借顧允之力,讓朝廷通過此議,為永世定法……”
何濡雖然當了十幾年和尚,卻沒悲天憫人的良善心腸,所以對徐佑此舉隻是笑笑了之。但秋分和履霜出身卑賤,更能懂得良人掠賣當中的苦楚和殘酷,一時竟忍不住,同時泣不成聲。
徐佑寬慰道:“快彆哭了……”
履霜盈盈拜倒,珠淚滾落地麵,瞬間濕了一片,道:“小郎,我不是為自己而哭,而是為天下所有墜入賤籍的良人而哭。自古聖人、賢者、君子、名士不知凡幾,卻無一人肯念及我等螻蟻偷生之輩,小郎,我……”
這時詹文君帶著萬琴推門進來,看到房中局麵,疑惑道:“履霜怎麼了?”
徐佑忙起身,道:“些許小事,讓夫人見笑了。”
“這可不是小事……”何濡有心為徐佑揚名,細說了其中情由。詹文君美目泛起漣漣,盯著徐佑一字字道:“這絕不是小事,若朝廷能通過此議,郎君善行,可傳千古!”
徐佑頭痛起來,他沒想到,從秋分履霜,再到詹文君,女孩子們的反應會這麼大?莫非真的是水做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