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節以後,何招娣老娘趙春芳終於用二十多年的時間坐下了一個小子,普村同慶,許多人憋在嗓子眼的那口氣卸下來了,不然這家子不知道還要作到什麼時候呢。
趙春芳興高采烈地向他男人宣布,“從今天開始,我們不了!”。
也沒到出月子就在門口一邊奶孩子,一邊心安的磕著瓜子,說話的嗓門都高了好幾度。
坐月子這種事情她已摸出了竅門,隻要人身上乾淨,吃喝的好,沒必要在床上窩個一個月。
何老西悶悶不樂,坐門口大椿樹底下悶頭抽煙,孩子這麼多可怎麼養啊,而且這超生的罰款是跑不了了,越想他越覺得難受,煙頭的火花更亮了,歎氣聲都是一連串的。
何招娣這階段伺候老娘也沒法出船了,在家忙來忙去,給老娘燒飯,給孩子洗尿片,胳膊都凍得青紫了。
她對何老西道,“你也彆那麼發愁,船到橋頭自然直,你去問問劉傳奇該交多少罰款,咱認就是了,我來給”。
沒有男娃一直是家裡的老大難問題,現在解決了這個問題,她心裡是喜悅的,這份喜悅是貼心貼肺的,如此的深入人心。
何老西說,“那份錢是你姐妹掙的,俺哪裡能用,切莫讓你娘知道了”。
何招娣說,“沒事,爹,咱往長遠了想,錢沒了再存就是,以後就有安生日子了”。
李和坐在門檻上聽一幫老娘們嘮閒嗑聊到何家,也是真心的替這何家高興,或者說替何招娣高興。
春耕開始後,他跟著一家子人一起到地裡起田壟,隻留下李兆坤在家裡看孩子。
地有一百來米長短,起田壟拉溝壑要求直,要筆直筆直,李和搞了幾天,握著鐵鍬的兩手火辣辣地痛,腰酸背痛,腿腳僵硬,暈頭轉向。
王玉蘭說,“你真跟你爹一個德行,乾點活就這毛病那毛病,你上去歇會”。
李和剛好趁這會就偷了個懶,上田埂點了個煙。
剛沒抽幾口,一個高高瘦瘦的人人過來跟他打招呼,“二和,忙呐”。
李和道,“你家田也在這吧”。
這也是他的本家,兩家隔得不遠,叫李誌,三十好幾了,家裡日子也是糟的很。
“我家田不在這,在坡那邊”,李誌吞吞吐吐的說了一些閒話。
明顯兩個人沒什麼話題,但李誌又沒走人。
李和遞給李誌一根煙道,“誌哥,是不是有什麼事,有事你直接說”。
李誌接了煙,劃著火柴卻先給李和點著了,然後道,“我想跟你借點錢”。
李和還沒說話,李誌又慌忙補充道,“主要是兩個孩子明天就開學了,我也是沒轍了”。
李和道,“要多少?”。
“三十塊,是不是有點多?十五也行,我秋收賣了麥子立馬就還你”。
李和道,“你家倆孩子都初中了吧,倆孩子夠爭氣的”。
李誌來找他借錢也很正常,農村日子緊巴,這兩年的顯著變化就是填飽了肚子,但是肚子填飽了,接踵而來的是上學、醫療、結婚等一係列大事,沒有一件事是容易熬的。能有一百塊存款的人家都是少見,何況一次性還是借二三十。
眼下村裡出外工作的也就他和希同才家的閨女希捷,看著都是有穩定收入的人。
希捷是個女孩子,又是外姓,李誌是不可能去找她借的。
“誰說不是呢,倆孩子年齡都挨得太近了,一個初三,一個初二,要不我也不能這麼著急。都考上了初中,成績都還行,我也不能說不讓他們念了。我供上了,將來他們考不上也怨不著我”。
李和摸摸口袋,出門一毛錢也沒裝,顧著李誌麵子也不好大喊大叫去找李隆要,就道,“三十塊我有,我晚上給你送家裡成不。出來乾活沒裝錢”。
李誌得了李和的話,就高興的走了。
王玉蘭問,“李誌乾嘛來了?”。
李和說,“說孩子明天開學沒學費,從我這湊個數”。
王玉蘭道,“那咋沒來問俺呢,你借沒?”。
“我口袋現在沒裝錢,晚上給他送過去”,李和摸不清王玉蘭什麼態度。
“那就歇工了給他送過去。你高二那會,有一年冬天你大姐去學校給你送饃還送了錢記得不?”。
李和搖搖頭,太過久遠了,哪裡還記得具體時間。上高中的時候,吃不起食堂的,一般都是從家裡帶饃饃,用水泡開了吃,再奢侈點的就從食堂打個五分錢的菜湯。
王玉蘭道,“那俺記得清楚,擔心你在學校沒錢又吃不飽,就去人家借錢,你二嬸子都沒借呢。後麵你秋芬嫂子把家裡的雞蛋在公社賣了二塊錢,借給了俺。後麵不就你大姐給你送饃饃的時候一起帶過去了嗎”。
秋芬嫂子就是李誌的媳婦,李和想不到背地裡還有這麼一個大人情。潛意識裡他總是不願意去回顧不堪的過往,甚至提都不願意提,王玉蘭要是不說,他又從哪裡曉得。
李和道,“那我知道了,晚上給他送錢過去”。
太陽西下,許多人又點著了地裡麥秸稈,翻開曬了一下午的麥秸稈燒起來都是啪啪響,整個莊子都被煙霧籠罩著。
李和可沒工夫去跟他們宣傳什麼環保觀念,說不準人家當他神經病呢,千百年都是這麼乾的。等哪天政府想起來了,出一個罰款的政策,效果立竿見影。
收工回家的時候,王玉蘭趁段梅不注意,低聲的對李和道,“他借多少啊,你要是身上不夠,俺這還有”。
李和道,“我身上有”。
先是洗了把臉,在包裡拿了點錢去了李誌家。
兩家隻是隔了五六進房子,距離並不遠。
李誌家的房子跟村裡都差不多,也是土坯房,屋後拐角被雨水衝的要倒了,隻得用大木棍抵著。
正屋三間,拐角是個廚房,也沒院子,他家老大正在門口看書,見李和進門,靦腆的喊了聲,“二大大”。
李誌把李和拉進了屋,“晚上在這,哥倆喝點”。
“好,喝多少你說了算”,李和把兩百塊錢塞到李誌手心裡,“什麼時候有錢什麼時候還”。
李誌要推脫,“多了,用不了這麼多”。
李和低聲道,“行了,孩子在門口呢”。
看了一眼在門口低頭看書的兒子,李誌也就收了,每一個做父親的都想在孩子麵前留點尊嚴,沒有哪個父親願意讓孩子見到自己低聲下氣找人借錢的樣子。
秋芬嫂子做了一個白菜豆腐、一個鹹菜肉、一個雞蛋韭菜,一個涼拌萵筍,誠意滿滿的一桌子菜。
李和道,“嫂子,搞這麼客氣,下次我都不敢來了”。
秋芬嫂子道,“我要是做個鹹菜豆腐渣,你更不敢來呢”。
酒不怎麼好,但是李和還是閉著眼睛喝了不少,道,“倆孩子挺懂事的,大了出息了就好了,先把眼前渡過去”。
他以前在家也少,隻記得他家老大是挺出息的,具體做什麼的倒是不甚清楚。
“他叔,你彆誇他們,有你一丟點出息,我們兩口子就是安慰了”,秋芬嫂笑著道。
李和感念於這兩口子的恩情,喝酒一點底都沒留,出了李誌家門的時候,人已經晃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