鍋裡的白湯終於熬乾了,幾段煮軟了的大蔥有氣無力地耷拉在鍋邊,看著就像卓如歲的眼皮。
柳詞離開時的衣袖帶起了一場風,吹熄了鍋底的火,那些大蔥不用擔心被燒焦。
包房與酒樓裡的霧汽也被清除一空,清風穿門而出,來到街上,驅散了所有的雲霧。
清冷的陽光灑落在雲集鎮上,深秋的肅殺與高遠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呈現在人們眼前。
外地來的遊客還好,鎮上的居民們則是驚呆了。
他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從來沒有看過雲霧儘消的畫麵。
人們很快反應過來,這必然是青山仙師了不起的道法手段,趕緊跪倒在地。
……
……
雲霧來自青山群峰,是水汽在天地間自然流動,也與那座大陣有關。
青山大陣開啟,天光微有變化,峰間的紅樹青林,顏色也隱約有些感變。
洗劍溪畔與峰間的弟子們抬頭望向天空,看到一朵劍雲,知曉是掌門自雲夢山歸來,紛紛行禮。
那朵劍雲沒有落在天光峰,而是向著更遠處的神末峰飄去,神末峰禁製自開,滿山樹木微搖,似在歡迎什麼。
青山弟子很是意外,想到一種可能,臉上不由露出驚喜的神情。
小師叔回來了!
過往在青山年輕弟子心裡,兩忘峰是最讓他們感到驕傲、崇拜的地方,現在這個位置已經被神末峰取代。
神末峰有趙臘月,有顧清,都與他們差不多年紀,便已有極盛之名,更不要說神末峰還有位小師叔。
從當年梅會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十五年,井九被困雪原六年,後來為了突破劍鬼難關,他潛入朝歌城鎮魔獄,與冥皇共修三年,出來後又陪著過冬賞春歎秋,仔細算來,十五年裡他在青山停留的時間不超過三年。
但他的名字沒有被青山弟子忘記,反而更加傳奇。
趙臘月在青山試劍裡輸給了卓如歲,轉眼小師叔便在雲夢山裡贏了回來,還順手拿了中州派的問道第一!
上德峰山間飄著薄雪,玉山師妹與輪值的幾位師兄坐在道殿裡,一麵嗑著鬆子一麵聊著閒天。
他們忽然聽到外麵的動靜,走出殿去,看著那朵劍雲落在神末峰頂,玉山小臉上滿是驚喜,把手裡的鬆子塞進身邊一位師兄懷裡,說道:“我有事先走一步。”
看著她的身影迅速變成山道上的一道雪煙,那位師兄歎息說道:“小師妹總這樣……都不知道她到底算哪座峰的。”
……
……
劍雲落在峰頂,自然消散,化作無數道雲氣,與崖間的層雲彙在一處,再也無法分清。青山又是數年未見,換作彆的修道者,或者會有些淡淡感慨,井九沒有這些想法,隻是覺得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了變化。
看著峰頂仿佛永恒不變的道殿、洞府,聽著崖間傳來的猴子叫聲,他發現自己這一世在青山停留的時間越來越少,在世間行走的時間越來越多——都怪臘月當年非要去世間行走遊曆,他在心裡對自己說道。
崖間猿猴的歡快叫聲戛然而止,樹林裡的摩擦聲也忽然消失,本準備來峰頂歡迎井九的它們發現了柳詞的存在,畏懼不敢向前。顧清與元曲從洞府裡走了出來,還沒來得給井九行禮便看到了柳詞,趕緊拜了下去。他們沒怎麼見過掌門真人,但從外門進入內門的時候,在那個小樓裡看過畫像,有哪個青山弟子敢不把那張臉記在心裡?
柳詞示意他們起來,準備溫言勸勉數句。
顧清現在名聲很響,日後應該會是帝師,這個來自樂浪郡的元姓少年嘛,也有來曆……
峰頂忽然響起落葉被踩破的聲音。
白貓從洞裡踱了出來,長毛被梳的很乾淨順滑,不知道是元曲的手筆,還是藏在毛裡的寒蟬所為。
青山鎮守白鬼大人爪落無聲,踩破落葉,自然是故意為之,提醒人們看看我,看看我。
柳詞看了它一眼,望向井九說道:“堂堂青山鎮守,總不能一直給你守門。”
井九說道:“青山鎮守,不來守著我,那去守誰?”
白貓眼睛微眯,心想你們這對師叔侄不繼續裝不熟了?真是無聊透頂。
柳詞不知該如何回答井九的話,在顧清、元曲這些晚輩弟子麵前,又不方便用那句話懟回去,苦笑離開。
顧清與元曲在震驚之中,白貓已經走上前去,極其纏綿地蹭了蹭井九的小腿。
井九知道它的意思,右手伸出食指,在地麵一片樹葉上寫了幾行字,然後隔空抓起,正準備交給猴子,想了想遞給了元曲,說道:“給元騎鯨。”
元曲有些緊張,看了看顧清帶著微笑的臉,又看了看白鬼大人似笑非笑的眼睛,心想現在什麼都不用裝了?
他馭劍離開峰頂,沒敢直接去到目的地,而是按照上德峰的規矩,老老實實地停在山下,然後向著山上走去。
沒走兩步,他便看到如風雪般疾掠而下的玉山師妹,有些吃驚,問道:“師妹你要去哪裡?”
玉山見著是他也很吃驚,說道:“我要去見師叔,你怎麼卻在這裡?”
元曲把手裡那片樹葉遞給她,說道:“幫我帶封信過去,就放在那天夜裡我和你看星星的石頭下麵。”
玉山帶著羞意呸了口,說道:“懶得理你與峰裡的師長有什麼關係,你自己送去,我要去神末峰。”
元曲歎氣說道:“師叔那麼懶,怎麼會願意再收徒弟,就算你想轉峰,也沒人收啊。”
玉山小臉上滿是自信的神情,說道:“當年試劍大會,是井師叔讓我拜在上德峰門下,他沒道理不管我。”
元曲無奈說道:“彆鬨,至少今天彆去,師叔心情明顯不好,一直握著拳頭,看著就是想要打人。”
玉山睜大眼睛,心想師叔性情雖然冷淡,但向來不與人發脾氣,這是發生了什麼事?
元曲苦著臉說道:“我不知道,師父又在閉關,誰敢去問?”
……
……
兩小無猜的這對師兄妹在上德峰下做著很無聊的猜想時,神末峰頂有件真的很重要的事情正在發生。
井九站在崖邊看了會兒熟悉的雲海,想著柳詞一路上說的那些話有些鬱悶。
他轉身望向顧清,說道:“有件事情要和你說一下。”
顧清認真說道:“弟子聽著。”
“今後你是要做掌門的,承天劍得練好些,彆的先放放。”
井九說道:“還有你的劍確實不行,不要總想著什麼劍隨人起,找時間我給你換一把。”
顧清行事謹慎,遇事淡定,道心寧靜,但這時候還是傻了。
他知道師父在青山與修行界都有極深厚的背景,但掌門這種事情……你說要弟子做,弟子便能做嗎?
井九沒有理會有些失魂落魄的他,走進洞府,來到那扇緊閉的石門之前。
趙臘月敗給卓如歲之後,便一直在這裡閉關。
對很多修道者來說,閉關是件很神聖的事情,卓如歲當初在天光峰閉關的時候,從來沒有人敢去打擾他。
可能是因為當年閉關的次數太多,井九不這樣認為,也曾經對趙臘月等人說過,所以神末峰上的人們閉關還是會與外界保持溝通,甚至無聊的時候會出來聽聽對麵清容峰的小曲。
感受到他的存在,石門緩緩開啟,帶著一些煙塵,趙臘月走了出來。
數年不見,可還安好?
井九與趙臘月沒有問這些問題,隻是互相打量了兩眼。
趙臘月心想顧清說你已經遊野中境,為何還把鐵劍背在身後?
井九發現她的遊野初境也已經圓滿,有了破境的跡象,對此比較滿意,但看著她的模樣又有些不滿意。
趙臘月的短發已經變成垂肩長發,偏生沒有打理,看著亂糟糟的,比劉阿大都遠遠不如。
他說道:“梳子呢?”
這次離開青山的時候,他沒忘記帶走竹椅,也沒忘記把陰木梳留下來。
趙臘月隨意說道:“反正又不見人。”
不過現在見著人了。
她伸手從空中抓出水來抹到黑發上,頓時乾淨。
“隨我來。”
井九帶著她離開洞府,向峰頂更高處走去。
顧清還像個泥塑般站在崖邊,白貓搖著頭跟在後麵。
峰頂最高處有個山洞,頂上被鑿空,可以承星光與天地氣息。
當年井九便是在這裡,用劍遊通知海外的巨人朋友去盯住霧島老鬼。
他心意微動,伸手召出弗思劍看了看。
趙臘月捂著胸口,瞪了他一眼。
再如何信任,這般不告而取對劍修來說感覺還是很奇怪。
弗思劍的顏色確實有些不一樣。
他轉身望向趙臘月問道:“為何要壓製劍意?”
趙臘月說道:“卓如歲是晚輩,我與他對戰本就是以大欺小,再用弗思劍,就更不公平。”
井九說道:“這等多餘的想法,在外麵不要有。”
趙臘月說道:“若是敵人,自是一劍殺了。”
井九很喜歡一劍殺之這種說法,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現還有些濕。
趙臘月的手收進袖子裡,似乎在拿什麼。
井九沒有注意到,右手輕揮,放出來了一些東西。
趙臘月生出強烈的警意。
她居然看不到那些東西。
劉阿大也很警惕,甚至毛都炸開了。
它聞到了那些東西的味道,可不就是鎮魔獄裡的那些蚊子!
啪的一聲輕響,寒蟬從炸開的貓毛裡掉到地上。先前柳詞在時,它被嚇得半死,哪裡敢冒頭,這時候落在地麵,它好奇地望向空中,半透明的奇怪眼睛不停轉動,仿佛在盯著什麼。
井九有些意外,沒想到這個雪原小甲蟲居然能夠看到那些蚊子。
當然,寒蟬可能並不是看到那些蚊子,而是用熱量感知到了對方的存在。
他覺得有趣,對寒蟬說道:“若你能管好它們,便給你用。”
寒蟬怔了怔,忽然翻過身來,用腹部對準井九,表示臣服與感恩。
緊接著,它的極細肢足高速摩擦起來,發出滋滋的聲音,很是好聽,就像是軟玉輕敲一般,歡快至極。
……
……
白鬼在洞外趴著。
寒蟬帶著那些蚊子在四周守著。
神末峰禁製開啟。
誰都彆想再聽到他接下來與趙臘月的談話。
即便是柳詞與元騎鯨也做不到。
井九說道:“我有些事要對你說。”
趙臘月有些緊張,點了點頭。
安靜的洞府裡隻有他們兩個人。
井九說道:“坐。”
趙臘月在他身前坐下。
在外麵她與井九的相處還是很自然,就像往年一樣,私下無人的時候,她對著井九卻是越來越乖巧聽話。
井九說道:“有些事情,其實我忘了。”
趙臘月心想這便是要說明了嗎?
她不安說道:“有些緊張。”
在劍峰行走,在人間行走,劍斬群妖,被不老林暗殺,再到暗殺洛淮南。
無論遇著何事,她從不緊張。
今天井九要說起往事,她便緊張起來。
如何才能消除這種緊張?
趙臘月從袖子裡取出一把梳子遞給井九,然後轉過身去。
這樣可以不用直視他的眼睛。
井九用右手接過梳子,開始給她梳頭。
暗色的梳子在黑色的發頭間緩緩滑動,帶著一種美妙的韻味。
“這把陰木梳是太平從冥間帶回來的,轉送給了我。”
井九感覺到趙臘月的身體明顯僵了一瞬。
“我能在鎮魔獄找到冥皇,也是因為太平的緣故。”
他把這幾年的事情仔細講了一遍。
顧清回青山後說過一些,但鎮魔獄裡的那些細節以及隨後西海發生的事情,隻有他這個當事者知道。
最後他講到了中州派的問道大會,以及得到仙籙的過程。
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但他在不周山奪鼎,向虛空踏出那一步,其實就在昨日。
趙臘月有些吃驚,問道:“仙籙這時候就被你的左手握著?”
“是的,仙籙裡除了仙氣,殘留著白刃的一道仙識。”
井九接著說道:“我以前對你說過,景陽飛升成功了。”
趙臘月想起來很久以前他確實這般說過,心想那你為何回來了?
“他在那片更廣闊的天地裡停留過一段時間,然後遇著了問題,不得不被迫再返紅塵。”
井九說道:“我不知道那個問題是什麼,直到我握住了這張仙籙。”
趙臘月說道:“因為……你對仙籙裡的仙氣很熟悉?”
井九說道:“不是仙氣,是白刃留下的仙識似曾相識。”
洞府裡變得很安靜。
趙臘月沉默了會兒,說道:“你現在懷疑是中州派在景陽真人飛升的時候動了手腳,不是太平真人?”
“當年在濁河畔我對你說,我查太平真人與景陽飛升一事無關,但不能說明他與此事無關。”
井九說道:“他有動機,也有能力。”
趙臘月說道:“你說過,煙消雲散的陣法沒有問題。”
當年景陽飛升的時候,便是從這個洞府向著天空出發。
那座名為煙消雲散的大陣,也是在這裡。
“陣法確實沒有問題,青山諸峰沒有誰能在這裡動手腳,但陣法本身……可能就是錯的。”
井九沉默了會兒,說道:“也就是說,千年前他剛開始教景陽道法的時候,就沒想過要景陽飛升成功。”
如果真是這樣,那該是如何傷感而無意義的一段過往。
趙臘月不希望這樣,輕聲說道:“也許……就是白刃仙人在仙界偷襲了景陽真人,與太平真人無關。”
井九搖頭說道:“如果不是陣法有問題,景陽飛升成仙後,白刃哪裡是他的對手?”
……
……
(這章的章節名本來叫:掌門你來做,後麵沒有問號,也沒有驚歎號,和昨天那章一連特彆有趣,但因為這章的內容實在是有些大,有些多,比掌門更重要的事情也有,所以想了想,改成了現在的:陣陣陰風亂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