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公公的陛下隻有一位。
少年皇帝很清楚這點,帶著無儘的幽怨說道:“我是養不熟的狼崽子,那你呢?”
何霑伸手替他把被角掖好,沒有說話。
少年皇帝喘息著說道:“我敬你多年,就如真的叔父,但……還是軟不了你的心腸,你根本就沒想過讓我活到成年……是啊……就像宮外那些人說的一樣,你會殺了我,再換個新的小皇帝,等他再大些,又會因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死去,到時候你再挑一個小皇帝,反正……反正……皇族小孩子多。”
何霑說道:“挑小孩子來當皇帝是很麻煩的事情,並非我願意。”
少年皇帝不知道從哪裡生出一道力氣,憤怒地喊道:“但那樣你就可以永遠當皇帝!”
何霑沉默了會兒,說道:“你錯了,我之所以要殺你不是因為我想當皇帝,而是因為你不認你的父親。”
少年皇帝聲音漸低,喃喃說道:“但我本來就不是先帝的兒子……我甚至都沒有見過他幾麵。”
“你沒有錯,但他是我的朋友,你不肯當他的兒子,他就會絕後。”
何霑說道:“我隻好再給他挑一個願意當他兒子的皇帝。”
少年皇帝忽然吃吃地笑出聲來,顯得有些癲狂,說道:“是不是你生不了,才會如此在意這件事?”
何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頭,說道:“好好休息。”
……
……
少年皇帝死了,在睡夢裡平靜地離去,沒有承受任何痛苦。
朝廷也沒有發生任何動蕩,民間甚至沒有生出多少議論,河間府稍微有些不穩的跡象,便很快被鎮壓。
直到這時候,朝廷裡的官員與宮裡的某些人才真正明白,何公公對這個國家的掌控力度究竟有多麼強大。
很多人接著想起了與何公公有關的那些傳聞。
何公公不喝酒,不求美食,不在意奢華享受,不下棋,不癡山色,不貪湖光,沒有任何愛好。
他每天淩晨起床,很晚才入寢,據說最多隻睡兩個時辰,那麼他的時間都用在了哪裡?
隻有緝事廠的親信知道,何公公練功是多麼的勤奮,處理朝政又是多麼的勤勉,而且每天讀書學習不倦。
看書學習的目的是為了能夠儘快提升境界實力,加強處理國政的能力。
至於那些陰謀詭計或者說深謀遠慮,都屬於琢磨人、對付人的範疇,對經驗豐富的何公公來說用不了什麼精神。
辭舊便要迎新,皇位不可能空懸,另立新君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有資格商議此事的隻有兩個人。
安靜的元宮裡。
太後看著何霑,臉色蒼白說道:“你究竟想做什麼?當皇帝嗎?你真想奪了先皇留下的江山?”
她嫁給先帝後,一直沒有兒女,這幾年帶著少年皇帝在宮裡學習,在朝上聽政,難免有些感情。
何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說道:“挑個小點的,最好還沒有記事。”
太後厲聲說道:“不管挑誰都與你無關!這件事情你休想再動一根手指!”
何霑平靜說道:“何必如此警惕我?”
太後盯著他的眼睛,帶著強烈的恨意,咬牙說道:“你已經害死了兩個皇帝,難道還想害死第三個?”
聽到了這句話,何霑沉默了很久,說道:“原來在你心裡,他一直是我害死的。”
太後說道:“難道不是?”
何霑說道:“當年黑衣人殺我,我重傷不醒,隻能躺在你的寢宮裡,那時候你為何沒有動手?”
太後轉頭望向窗外,沒有說話。
何霑忽然上前,伸手轉過她的臉,盯著她的眼睛說道:“你害怕我?”
太後驚怒喝道:“你要做什麼?”
何霑麵無表情說道:“回答我的問題。”
太後冷笑說道:“你一個閹人,弑君弄權,亂宮乾政,哀家在這宮裡,朝不保夕,如何能不怕你?”
何霑搖頭說道:“不,你之所以怕我,是因為你想要殺我。”
太後身體微僵。
何霑鬆開手指,望向窗外的夜宮,說道:“你知道你已經暗中收服了幾位將軍,我知道你與鹹陽城那邊一直有來往,我知道你在齊國那邊安排後路,我還知道當年在你宮裡治傷的時候,你親自熬的藥裡下了慢毒。”
太後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
“滴水可以穿石,滴毒可以殺人,但那樣太慢,而且太累。”
何霑看著夜空裡被星光照亮的雲,歎息說道:“這樣活著,真的很累。”
太後眼裡出現絕望的神情,說道:“所以你準備讓我去死。”
“你想多了,我答應過陛下護你一世,隻不過現在看來已經沒有必要。”
何霑說道:“但我還是想告訴你,當年我給陛下親手熬的那些藥裡……沒有毒。”
說完這句話,他向著殿外走去。
看著他的背影,太後忽然生出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喊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何霑停下腳步,沒有轉身,說道:“我也不知道,我隻是覺得有些累,好像已經很多年沒有好好睡一覺了。”
在星光的照耀下,雲朵鑲著一道清楚的銀邊,黑色大氅的表麵也是如此。
在數十名太監高手的拱衛下,何霑向皇城外走去,靴子踏在冰冷的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音。
就如他此時的心情。
在虛假的幻境裡看到真實,那是每個問道者的修行目標。
何霑卻看到了不一樣的畫麵。
他看到的是,哪怕在真實的世界裡依然沒有真實。
一切都無意義。
他終於明白了井九為何沒有把楚國交給自己,為何姨要自己去果成寺。
因為他總有一天會看到這些。
……
……
“原來我是一個天生的僧人。”
在某個清靜的酒樓上,何霑臨欄聽風,提壺飲酒,喃喃自語。
桌下堆著十餘個酒壺。
酒樓內外,包括不遠處的街巷裡,到處都是太監高手與緹騎。
所有人都感覺到公公今天的情緒有些問題,不然自我管理如此嚴格的他,怎麼會如此濫飲?
何公公的情緒不好,趙國便可能有事,天下便會有麻煩。
這讓眾人很緊張,禁軍與城門司甚至軍部方麵都已經做好了準備。
奪宮,或者向秦國發兵。
“去把那個人帶過來。”何霑忽然說道。
幾名下屬對視一眼,臉色有些奇怪,心想就是這樣?
公公終於要見那個人了?
那個人究竟有何重要?
在緝事廠裡有很多秘密,也有很多奇怪的事。
最讓官員們想不明白的是一名修行者,叫做薑瑞。
緝事廠有個專門的部門負責監視、控製此人,已經持續多年,甚至聽說從緝事廠初建那個部門便存在,但緝事廠官員們怎麼看,那個人也極其普通,沒有任何值得警惕的地方,花這麼多的錢與精神在上麵,還不如直接殺了。
那名叫做薑瑞的修行者,現在是鹿山郡某個宗派的客卿長老,離都城的距離不遠,以緝事廠的能力、再加上數十年時間的監視準備,很輕鬆地便把此人製服,然後連夜帶回了都城。
當薑瑞被押上酒樓,跪在地上的時候,何霑還在喝酒,隻不過桌下的酒壺已經變成了三十幾個,如山般堆著。
“來了?”何霑看著薑瑞說道。
他的語氣很淡然,就像時常見麵的朋友。
薑瑞這些年還算順利,靠著修行天賦與鑽營的本事,成功做了一家宗派的客卿,正想著能通過什麼途徑去都城裡尋找機會,結果今夜宗主忽然翻臉,宗派裡的弟子們一湧而上,然後把他交給一群黑衣人,押來了都城。
在路上的時候,他震驚不安,猜想了無數種可能,卻想不到任何線索,是什麼厲害人物要對付自己。
聽著那聲招呼,他鼓起勇氣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張完全陌生的臉,怔了怔後,趕緊謙卑問道:“敢請教大人名諱?不知尋我這個山野之人有何事?”
在他想來,這位身著錦衣的中年陰柔男子,能夠讓宗派如此聽話,必然是都城裡的大人物,但沒有立刻殺死自己,應該是有用得著自己的地方,比如用自己去暗殺朝中的對頭之類。
“原來你什麼都忘了。”
何霑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那這樣吧,我給你講個故事。”
那個故事從真實世界裡的很多年前開始,兩個頗有天賦的散修在某個山穀外相遇,吃了一條烤魚……
很多年後,他們一起進了青天鑒,開始問道。
……
……
薑瑞早已忘記那些前塵往事,聽的震驚無語,喃喃說道:“您是說,我們並非這個世界的人?”
何霑說道:“是的,對這個世界裡的人來說,我們就是謫入凡塵的仙人。”
“我是仙人?”
薑瑞覺得好生不可思議,想著自己在這個世界裡的艱難與辛苦,更是生出無限感慨,當然還有更多的狂喜。
他深深呼吸數次,才稍微平靜了些,問道:“那你現在是?”
何霑說道:“我在皇宮裡辦事,姓何,你可能聽說過我。”
薑瑞再次震驚,甚至比前麵更加震驚,因為何公公的名聲實在是太大了!
“你居然是何公公!這怎麼可能?”
“對對對,你說我們是仙人,那我們當然應該這般厲害。”
“不對啊,既然我們是同伴,你為何以前沒來找我?”
薑瑞越想越亂,於是也越說越亂。
“不著急,你會慢慢想起來所有事。”
何霑扔掉手裡的酒壺,拿起雪白的毛巾擦了擦手,說道:“隻是我不確定你願不願意想起來那些事。”
……
……
養母被殺死。
被人販子到處賣,無數次的毒打。
被閹入宮,在宮裡艱難求存,不知遇著多少痛苦。
那些事,何霑從來都沒有忘記,所以薑瑞也必須記起。
沒有過多長時間,薑瑞想起了那些事,臉色瞬間蒼白。
迷失在紅塵裡的人,最痛苦的時候,不是糊塗地死去,而是醒來麵對真實的那一刻。
“原來……你還活著……你居然進了宮……原來,你就是何公公。”
薑瑞想要解釋當年的事情,嘴唇動了動,卻終究說不出任何話來。
何霑用毛巾把自己踩臟的凳子擦乾淨然後坐下,看著跪在地上的薑瑞,問道:“你喜歡怎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