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將軍的死直接改變了天下的局勢。
秦國鐵騎連續擊潰楚國軍隊的數道防禦,很快便過了白河郡,都城遙遙在望。
大軍之所以突進的如此順利,除了秦軍實力太強,楚軍戰力不足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
——秦軍先鋒是靖王的軍隊,他們對楚國太過了解,而且對朝廷充滿了仇恨。
在趙國的沉默攻擊下,西大營也沒能堅持太長時間,曾經的百戰精銳失去了主心骨,崩潰的速度超過了所有人、甚至是何霑與趙國將領的想象,當楚國殘軍逃散撤離的時候,軍營裡甚至還掛著裴大將軍死時的白幡。
無論是從白河郡還是西大營往楚國都城去,都是萬裡平野,土地肥沃,卻無險可據,至此楚國大勢已去。
前方的戰情不停傳回都城,空氣裡彌漫著緊張而絕望的氣氛。
百姓們站在街頭,看著告示,神情麻木而茫然。朝堂與諸部裡的官員們眼神飄忽,不知道看著哪裡。書院的書生們再也沒了那些意氣,失魂落魄地拿著書卷望著遠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青樓的生意反而變得極好,每天夜裡河湖岸邊的樓裡燈火通明,到處爆滿。
值此國族存亡之際,悲痛絕望當前,隻好夜夜笙歌,隻求醉生夢死,對楚人來說似乎是很值得理解的事情。
青鳥從都城的夜空裡飛過,俯瞰著這些離奇的畫麵與人類,落在了皇宮最深處。
殿裡沒有點燈,很是幽暗,能夠清晰地看到皇宮外那些燈火落在夜空裡的模樣。
青鳥踱至寬榻儘頭,看著井九的眼睛說道:“你沒時間了。”
井九嗯了一聲,沒有說什麼。
如果沒有秦趙齊等諸國,楚人可以自己活的很好,但強敵環峙,那麼總是會出問題的。
張大學士如果還活著,這一天可能會再晚一些時間到來。
但他死了,現在連裴大將軍也死了。
生死這種事情,沒有誰能控製,井九也不行。
就算是在青天鑒外的真實世界,他也隻能儘可能爭取控製自己的生死,而無法影響到他人。
朝歌城裡的井家一家人,比如小山村裡的柳氏夫婦,總有一天也會死去。
青鳥靜靜看著他的眼睛,沒有變成小姑娘。
很快它便要再次離開,替外界的修行者們去看看秦國大軍南下的壯闊畫麵。
井九沉默了會兒,手指輕彈,廊柱上的油燈被點亮。
片刻後,殿外傳來腳步聲,那名小太監跪在地上,等著吩咐。
井九說道:“告訴宮外的人,我會參加明天的朝會。”
……
……
連蒙蒙亮都談不上,天空一片漆黑,隻有某處還殘留著歡愉與絕望的燈火殘跡。
道路上響著車輪碾壓青石板的聲音。很多車轎自南城而來,漸漸彙集到皇城前的直道上。
有些車轎停下,官員們掀起窗簾對視無語,或者低聲議論,猜測著彼此的想法,以及更重要的陛下的想法。
事實上在當前的局麵下,很多官員包括民間的書生百姓,心裡都已經生出了那個念頭,那就是投降。
在秦趙二國的夾攻下,楚國不可能支撐下去,更何況現在連最後的憑峙西大營都沒了。白皇帝殘暴異常,何太監陰冷變態,如果楚國真的堅持下去,激怒了這二位,隻怕會迎來血流成河的畫麵,屠城這種慘事都可能發生。
如今秦國前鋒是靖王的部隊,裡麵很多都是楚人,向他們投降總比直接向異國人投降要好些,靖王與他的部屬總不可能做的太極端。秦國方麵甚至還要幫著楚人擋住西大營那邊的趙國輕騎,如果他們還想著統一天下的話。
怎麼看投降都是楚國當前唯一的選擇,而越早投降結果也就越好。
這個想法盤桓在所有官員的心裡,揮之不去。
但他們沒有對同僚說,也沒有對朋友說,哪怕最親近的人也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因為誰先提出投降,誰就將是楚國曆史上的罪人,沒有人願意帶著這樣的名聲死去——那還不如直接就這麼死在青樓的酒缸裡。
還有個最重要的問題,那就是皇帝陛下怎麼辦?
與靖王談判投降對楚國來說是最好的選擇,但靖王肯定要殺了陛下給自己的兒子報仇……
懷著各種各樣的想法和對帝王心思的猜測,官員們像快要窒息的魚兒一樣沉默走進皇宮,在殿上列成兩行。
最高處的皇椅上,那個男子穿著明黃色的皇袍,黑發被布帶簡單地束在腦後,露出那張清美的臉。
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看到的畫麵,讓某些大臣想起五年前的血腥宮變,有些因為恐懼而臉色蒼白,有的人則是因此生出希望,蒼白的臉上出現兩抹紅暈,比如快被政務、戰事耗乾心神、五十天沒有回家的周大學士。
井九的視線在眾人的臉上掃過。
他看到了畏懼,那是害怕被點將的兵部官員,他看到了激動,那是以為他準備禦駕親征的禦史大夫,他還看到了恐懼,那是怕血腥故事再次重演的、心懷不軌的家夥,他看到最多的是麻木,那是絕望認命之後的無趣。
大殿很安靜,沒有任何聲音,直到他開口說道:“擬旨吧,朕準了。”
大臣們很吃驚,對視無語,不明白陛下的意思,這是要擬什麼旨,您要準什麼事?
“怎麼談都可以,但不和滄州方麵談,讓鹹陽來人。”
井九說完這句話,便從皇椅上起身,離開了大殿。
大殿依然鴉雀無聲,直到那道明黃的身影消失在大殿深處,官員們才反應過來,自己究竟聽到了什麼。
陛下……說的是……投降?!
官員們震驚無語,生出無數複雜的情緒,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周大學士歎息一聲,眼裡滿是痛苦與歉疚的神情。
他覺得自己辜負了張大學士的厚望,對不起楚國百姓,讓陛下陷入如此狼狽的境地,更是萬死莫贖。
他清楚陛下為何會召開朝會,對著朝廷眾臣說出這句話。
楚國必敗無疑,投降是最好的選擇,但沒有哪個臣子敢做出這樣的決定。
就像曆史上的那些故事一樣,所有人都知道,兩國交戰,臣子與百姓可以降,但是皇帝不能降……陛下主動提出投降,便是不想讓朝中的大臣承擔曆史責任,儘快解決當下的亂局。
這個決定明智而且清晰,問題是有哪個皇帝會願意這樣做?
周大學士能夠想到的事情,朝中這些聰明的官員們誰想不到?長時間的安靜過後,大殿上忽然響起數道哭聲。
就算沒有哭的官員,這時候也是兩眼泛紅,滿臉歉意,痛苦不堪,雖然不知真假。
太常寺卿霍然轉身盯著這些沒用的官員,厲聲喝道:“哭喪啊!陛下還活著呢!”
張大公子的母親四年前已經辭世,他現在也已是個老人,滿頭銀發,威嚴卻遠勝當年,甚至隱有其父遺風。
在他的厲喝之下,殿上的哭聲終於止住,大臣們醒過神來,紛紛望向周大學士。
周大學士的嘴唇微微顫抖兩下,艱難地擠出一句話:“與秦人議和,禁軍全數向西大營方向調動。”
然後他用最嚴厲的眼光盯著那些官員,寒聲說道。
“誰都不準在外麵說,不要跟我說什麼瞞不住的屁話,能瞞一天是一天,聽到沒有!”
……
……
一個秦國使團秘密進入楚國都城。
按照楚國方麵的要求,靖王沒有出現,但是使團裡還是有很多滄州舊人。朝廷裡某些官員生出很多想法,想方設法要與那些人拉上關係,不管是同年還是同鄉,以求自保,甚至奢望能在日後的新朝裡獲得一個好位置。
那些滄州舊人都曾經是楚國的官員,卻是靖王世子童顏親自選的官,他們與朝廷裡的官員皮笑肉不笑地接觸著,隻有在視線落在皇宮處時,才會顯露出冷酷與仇恨的意味。
再秘密的使團也不可能瞞住所有人,消息漸漸在京都傳開,風波漸起。以寬仁著稱的周大學士,這一次終於有了些當年張大學士的魄力,極其強硬地斬殺了三名大臣,才算暫時穩定住了局麵。
所謂和談便是投降,楚國方麵沒有什麼底氣,秦國方麵步步進逼,很難在短時間裡談清楚,但有件事情不需要談,雙方都心知肚明,那就是——楚國皇帝必須退位。
天無二日,國無二主。
白皇帝要成為天下共主,自然不會允許井九還坐在皇位上。
井九將來最好的結局,大概便是得到一個郡王的虛銜,被重兵看守,待楚國百姓漸漸忘記他的時候,再被慢慢毒死或者餓死,或者意外落水而死,就像他的那位父親一樣。
這個時候,深宮裡忽然傳出一道旨意,皇帝陛下想要親自與秦國使團談一談。
旨意一出,很多官員及秦國使團裡的那些滄州舊人都生出很多不恥,心想你這個亡國之君難道在這種時刻還想求些什麼好條件?更大的宅子還是綾羅綢緞?又或者是十六歲的侍妾與滿屋美酒?
某天清晨,秦國使團裡的幾位官員進了皇宮,來到幽靜的大殿上。
井九揮揮手,示意所有的太監宮女都退走。
那些秦國官員想著某些傳聞,神情微變,旋即想著就算你把我們全部殺死,又能有什麼用?
這個時候,一名看著很普通的秦國官員忽然說道:“你們都先退下。”
那些秦國官員神情有些不安,卻不敢反對,依言退出了殿外。
井九看著那名秦國官員說道:“我沒想到來的是你。”
那名秦國官員抬起頭來,解除易容,露出那張美麗可人的臉,看著他嫣然一笑。
“如果這次不來,我想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這下完了。”
廊柱後方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這次不再是懶洋洋的,而是有些氣急敗壞。
卓如歲走了出來,看著井九惱火說道:“既然來的是她,那就趕緊收拾行李,走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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