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感慨道:“辛苦了,辛苦了。”
這一句辛苦,實是發自肺腑,蕭敬聽了,更是淚如雨下,隻聽陛下這暖心窩子的話,蕭敬似乎覺得,這一趟,值了。
弘治皇帝隨即目光落在方繼藩身上。
方繼藩卻在撲哧撲哧的喘氣,上氣不接下氣之後,方才道:“兒臣……見過陛下………”
蕭敬聽到那粗重的喘息聲,卻是一楞,心裡那一股暖流,卻一下子變得有些冰寒起來。
弘治皇帝的目光,也不免更加溫柔。
方才蕭敬中氣十足,一番跪拜,又是淚如雨下,雖是讓弘治皇帝心裡頗有感觸。
可顯然……蕭敬有如此中氣,定是氣定神閒的走來。
而方繼藩不一樣,方卿家一改往日的喋喋不休,卻是上氣不接下氣,莫非……是一路跑來此的?
他雖年輕,卻也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啊。
弘治皇帝不禁唏噓,年輕人,就是這麼的不愛惜自己,自己又不急這一時半刻的。
弘治皇帝道:“來,給方卿家賜個座。”
果然……
蕭敬臉色緊繃,分明自己才是辛苦的那個啊。
他二話不說,立即長身而起,不等那小宦官有什麼反應,親自屁顛屁顛的抱了一個錦墩,勉強朝方繼藩一笑。
方繼藩從容坐下:“多謝陛下。”
“陛下……”方繼藩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兒臣弟子王守仁,已自烏拉爾趕了回來,他奉旨向西招討,已有數年,此番回來,風塵仆仆,兒臣本是憐惜他辛苦,想讓他歇一歇,可他卻非要入宮覲見,奏報關於烏拉爾之事,兒臣思來想去,便隨他一道來了。”
弘治皇帝這才注意到了王守仁。
王守仁麵無表情的朝弘治皇帝行禮:“臣見過陛下。“
對於王守仁,弘治皇帝已有了深刻的印象。
他頷首點頭,也打起了精神,隨即道:“怎麼樣,那裡如何,朕聽說,卿家帶兵跨越了烏拉爾山,此後,在大山的西麓屯田,是嗎?”
王守仁道:“回稟陛下,正是如此。”
他頓了頓,而後道:“臣率兵翻越了大山之後,這烏拉爾山,實是天塹,不但天氣惡劣,且道路極不順暢,可是麵向整個烏拉爾以西,卻是沃野數千裡,雖是嚴寒,天氣惡劣,土地多為沼澤,一到了冬日,便泥濘難行,可此處……土地依舊肥沃,再往西一些,更是沃野,說是千裡的糧倉,也不為過。”
千裡糧倉……
聽到此處,許多人不禁心熱起來。
其實這天下,真正適合種糧食的地方並不多。
隻不過漢人抱著民以食為天的樸素觀念,且因為人口眾多,是以彆管是肥沃的土地,還是尋常的山野,但凡是地,都得給你折騰來糧食。
可縱觀整個天下,真正適合種糧的地方並不多,至於這千裡糧倉,能有這樣稱呼的,在大明的觀念裡,也是屈指可數。
“噢?是嗎?”弘治皇帝繃著臉。
“正是,在烏拉爾以西,也有大量的韃靼人遷徙定居,根據他們的描述,臣對此也極為關注,於是命人組織了探險隊前往,其中還囊括了屯田衛的校尉,他們曆經了足足一年多的時間,繪製了地圖,勘察了土地,這才將這極有用的信息帶了回來。”
君臣們聽到此處,不禁動容,可以想象,一群人遠離自己的定居點,前往陌生的所在,跋涉千裡,曆時一年之久,這其中所冒的風險,以及所受的苦痛,哪怕是在此沒有經曆過這些的人,也會為他們捏一把汗。
弘治皇帝歎口氣道:“天下之大,實是令朕開了眼界啊,我大明從前隻著眼於江南,實是鼠目寸光。”
這是實話。
因為既然王守仁敢說這是千裡糧倉,那麼……勢必是另一個江南。
哪怕是黃金洲,固然是土地肥沃,可絕大多數都是未開發的不毛之地,需要一代代人的墾殖,方可變成糧倉。
王守仁道:“這烏拉爾,無疑是橫在大明與這糧倉之間的天塹,導致大軍的補給,極為困難,正因如此,臣沒有貪功冒進,而是先在烏拉爾西麓進行屯田,招納各族流民,幸福集團想要繼續西進,憑借大明的補給,是絕無可能,唯有在烏拉爾西麓,建立起補給,方可持續向西用兵。”
弘治皇帝又不禁點頭。
貪功冒進,是兵家大忌。
王守仁顯然不隻是一個將才,而是一個有頭腦的人,他所思慮的,是未來的事。
當初強漢盛唐之時,布武天下,強大的漢軍唐兵,甚至曾兵抵波斯,戰於天竺。
可這又如何,終究這些地方,不可長久,哪怕是戰勝,最終,不可久占。
而王守仁的方略,則全然不同。
若他在烏拉爾以西,取得大捷,這固然可喜可賀,成就了天大的功名。可如何呢?最終的結果,可能是變成強弩之末,最終,大捷的戰果,如曇花一現。
王守仁選擇的……卻是一種更可怕的戰術,他開始屯田,種出糧食,招納軍隊,流民,甚至是那些被羅斯人所欺淩的各族百姓。
隻要地裡種植出了糧食,慢慢的,人口會越來越多,慢慢的與羅斯人進行拉鋸,這惡劣的天氣,還有那泥濘的土地,固然對於幸福集團向西進軍不利,可某種程度而言,對於羅斯人驅逐幸福集團的勢力,也是大為不利。這就足以讓王守仁有巨大的發揮空間了。
王守仁道:“臣帶著人到達西麓之後,發現那裡的土地,雖是種植不了麥子和水稻,那泥濘的土地,對於土豆而言,卻是得天獨厚,畝產量可抵兩千斤。有了這土豆,臣敢斷言,多則十年,少則三五年,大明可以不費一粒糧食,便可組織十萬大軍,向西蠶食。“
弘治皇帝不斷點頭,雖然他早就耳聞了王守仁的戰略,可和王守仁當麵提及到他的主張完全不同。
王守仁是個極有想法的人,他有耐心,能看準時機,能文能武,上馬能殺敵,下了馬,還能帶人屯田……這個人……竟也是方繼藩教授出來的,弘治皇帝心裡震驚,不禁看向坐在一旁的方繼藩一眼,心裡暗暗道:“生子當如此也。”
這是一個極穩重的方略,連弘治皇帝現在都開始為羅斯人所擔心起來,遇到了王守仁,隻能算他們倒黴了。
略略定了定神:“朕還聽說,卿家招納流民,教化各族百姓?”
“是。”王守仁點頭道:“陛下,天下的百姓,無論出自哪裡,都有生老病死,他們所求的,也不過是安定的日子,求的……是不至自己餓死而已。在烏拉爾的韃靼人,饑寒交迫,又屢屢被羅斯人侵占土地劫掠,早已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這些韃靼人,多為蒙元後裔,此時已是慘不忍睹,臣鑒於烏拉爾苦寒,暫時無法大量的從關內遷徙流民前往,因而,必須倚重這些韃靼人不可。”
而接下來,顯然到了弘治皇帝最關心的問題了。
這些韃靼人……可靠嗎?
若是不可靠,那豈不是全盤皆輸?
可若是可靠……教化韃靼人……這豈不是自古以來,多少儒生們的夢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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