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說著,拿起了手頭上的報表。
這一份份的報表,上頭都是關於保定布政使司的。
政績斐然都算是輕的,而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弘治皇帝道:“歐陽卿家入保定,已有五年了,這五年來,保定可謂是一日千裡,讓人歎為觀止,朕嘗勉勵百官,要多向歐陽卿家學習,勇於任事,治理地方,上報國家,下安黎民。歐陽卿家在保定所為,朕俱都知悉,保定布政使司,人口增長七倍,每年所納稅賦,竟可與江南等稅賦重地相比,所修建的道路、鐵路,多不勝數,安置的百姓,孩子們入學讀書的數量,也是數不勝數。自太祖高皇帝以來,哪怕是追溯至先秦至今,古今封疆大吏,可有如歐陽卿家的嗎?”
歐陽誌麵無表情。
立大功,受君上褒獎,卻能如此平靜,足以令所有人心悅誠服。
方繼藩趁機道:“回陛下,兒臣也讀史,如歐陽誌這般的,沒有。”
弘治皇帝點頭:“這都是大功啊,在治理保定期間,朕聽說過許多的閒言碎語,也聽說過許多人對於歐陽卿家的疑慮,朕甚至差一點,誤信他人。可這些年來,時至今日,朕方知,歐陽卿家是對的,這些年,不容易啊。”
方繼藩道:“是啊,真是極不容易,陛下,兒臣對此,感同身受。這些年來,兒臣也受過人屢屢中傷,有說兒臣懶惰的,有說兒臣貪財的,有說兒臣懷有私心的,有說兒臣胡鬨的,更有甚者,說兒臣欺君罔上,兒臣正因為受過這樣的流言中傷,才知被人冤枉的委屈,可謂是有血有淚,往事不堪回首,若是尋常人,隻怕也承受不住這樣的壓力,好在兒臣漸漸走了出來,心知隻要一心報國,而當今皇上聖明,自會明察秋毫,是非功過,何須與人計較。歐陽誌是學生的門生,這些年,他受的委屈,兒臣也是看得見的,他生性木訥,也不擅長與人爭辯,兒臣一直告訴他,方家門人,就該受這些委屈,外人的不理解,他們的謠言中傷,還有那些心懷叵測之人的非議,何須放在心上,咱們為陛下儘忠之人,哪怕是立即割下頭來,身與名俱滅,可隻要有益於國家,那也定當眉頭都不眨一眨,這些小委屈,又算什麼?”
“是嗎?”弘治皇帝看向歐陽誌。
歐陽誌木然。
其實初入殿時,倒也還好,腦子還勉強跟得上,可聽恩師這麼一通話下來,腦子已經開始在宕機的邊緣了。
良久,他呼出一口氣:“是的,恩師說過。”
弘治皇帝感慨:“朕怎麼可使忠臣義士寒心,讓小人們猖獗,恣意胡言呢。即便如此,歐陽卿家還立此大功,實是不易啊。前幾日,吏部尚書王鼇,懇請致仕,他年紀大了,想頤養天年,朕一再挽留,可念其勞苦,實為不忍,歐陽卿家在保定布政使司,有此政績,朕思來想去,除歐陽卿家儘心竭力之外,隻怕也與能用人,能識人有關。朕為這吏部尚書的人選,思慮了良久,這吏部乃天官之職,掌百官榮辱,非大公無私,且能明察秋毫之人不可。歐陽卿家,是朕最屬意的人選,且等廷議公推吧。”
方繼藩心裡詫異。
吏部尚書……
這吏部尚書可是天官,其地位,已經不在內閣大學士之下了。
要知道,哪怕是一個吏部的主事,在京裡都是無人敢招惹,人人巴結的對象。
陛下居然……
當然,這隻是陛下的意思。
似這樣重要的位置,按照規矩,往往是需要廷推的,也就是說皇帝開廷議,讓大臣們來推薦。
不過一般情況,皇帝都會和內閣事先有過溝通,而後進行公推,有了內閣大臣們的支持,隻要這個候選之人不是名聲太糟糕,遭到大家的極力反對,一般情況,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弘治皇帝看向歐陽誌。
歐陽誌麵色平靜,片刻之後,才道:“謝陛下恩典。”
方繼藩忍不住道:“歐陽誌,為師這就要批評你了,陛下如此洪恩,你怎麼不推辭一下,須知為師一直教導你,做人要謙虛,雖然你的同僚們都是土雞瓦狗,不值一提,卻需知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道理。”
歐陽誌:“……”
弘治皇帝樂了:“繼藩,你這是什麼話,歐陽卿家才是真性情,既然願意接受,何須虛情假意。”
方繼藩便道:“是,是,兒臣萬死。”
吏部天官,非要陛下最是信重之人不可。
這權柄實在太大了。
因而本來所有人都猜測,這吏部天官定會出自於當初弘治皇帝為太子時,詹事府裡的翰林官。
這其實也可以理解,畢竟,當初太子的屬官,且是亦師亦友的身份,是最受皇帝信任的。
可哪裡想到,竟是歐陽誌。
楊一清顯得很詫異。
其實對於楊一清這樣宦海浮沉的老油條而言,他對歐陽誌雖然佩服,可對於歐陽誌這永遠不冷不熱的性情,卻是很擔憂的。
歐陽老師這樣的性子混官場,怎麼看,都不像有前途的樣子啊。
想來,一定是他的恩師方繼藩,給他撐腰吧。
若是沒有這個恩師,早被人撕成碎片了。
可現在……楊一清不得不認為,自己算是瞎了眼了。
因為吏部天官之職,已經完全超出了他的恩師能力之外,他的恩師能保護他,可要為他爭取天官之職,這幾乎是癡人說夢。
唯一的可能就是,歐陽誌簡在帝心,得到了陛下百分百的賞識和認可,以及對他完全的信任。
這樣的性情,也可以?
楊一清又一次,覺得自己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徹底的崩塌。
人生啊……它都是水,水無常形,變幻不定。
弘治皇帝抿了一口茶:“隻是,朕一直都在疑慮,歐陽卿家若是入京,掌吏部,可這新政,卻還需推行,誰可繼任呢?”
他手輕輕的磕了磕案牘。
目光落在了楊一清身上。
對於楊一清,他依舊是反感的。
在通州和保定的微服私巡,讓弘治皇帝記憶尤其的深刻,論起來,楊一清還是歐陽誌的敵人,他本以為,歐陽誌會推薦自己在保定府提拔起來的那些官吏,這些人統統都是歐陽誌一手教出來的,沒有理由歐陽誌不推薦他們。
可萬萬不曾想,歐陽誌推薦的,竟是這個曾經對其抱有敵意之人,當初通州和保定之爭,可是曆曆在目。
出於對歐陽誌的尊重,弘治皇帝還是決心見一見這楊一清。
弘治皇帝道:“歐陽卿家舉薦了楊卿家,說是楊卿家能夠獨當一麵,推行新政,已有大功,且為人公正,兩袖清風,實乃不可多得的棟梁之才。”
楊一清聽到此處,內心湧出了一股暖流。
說實話,當初他是怨恨歐陽誌的,若非是他,自己何至於遭遇如此變故。
隻是慢慢的,他意識到自己錯了,漸漸的去理解這些新政和新學的東西,居然受了歐陽誌的賞識,一步步將他提拔起來,現在,更是向皇帝對自己給予了如此高的評價。
歐陽老師真是至誠君子,美玉無瑕啊。
楊一清眼眶微紅,叩首:“老臣慚愧,愧……愧……不敢當!”
弘治皇帝冷漠的看著楊一清,卻是平靜的舉起了案牘上的一份奏疏,心平氣和道:“前些日子,各省上奏,希望稅賦改為一條鞭法,儘力以銀來作稅,改變此前實物繳納稅賦的情況,楊卿家,你怎麼看?”
考驗來了。
楊一清稍稍沉默片刻:“這些奏疏進上,其根本就在於,國朝自新政以來,通貨膨脹開始盛行,銀價和銀票日賤,這樣的通貨膨脹,是有益的。而對於地方士紳們而言,卻是有害,因此,繳納銀稅,對於他們而言,才如此的迫切。”
楊一清頓了頓:“可對於朝廷而言,實物稅的損耗過大,且大多實物,想要調配,卻也是麻煩,因而,實施新稅,采取一條鞭之法,對於朝廷,對於地方而言,都是浩蕩潮流,已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陛下以此順勢而為,對朝廷和各省,都有莫大的好處。”
弘治皇帝微微頷首點頭,這利害分析還算是中規中矩,並不迂腐。
楊一清道:“可要立即實施,老臣卻以為,有些操之過急,朝廷可以徐徐的更改,一步步的來,先取一省,率先嘗試,尋出問題,進行改正,而後,再推及各省。”
“當然,老臣以為,有的稅賦,也不能完全采取實物稅,譬如糧食,所謂無糧不穩,這糧賦,暫時還是不要輕易的改銀為好,否則,一旦遇到了災禍,到時必定糧價高漲,朝廷哪怕收來的是銀子,有大量的銀子可以賑濟,可沒有糧食,如何穩定人心,平抑物價?江南乃是大明糧賦重鎮,這江南收取糧賦,乃是朝廷的底線,至於其他布匹、絲綢、生絲、生鐵、煤炭、木材等等,用銀作價,並無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