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繼藩在心裡思忖了一番,便對歐陽誌道:“噢,不曾想到,這楊一清,居然從一個小吏,又重新爬起了。還真是不容易啊。這樣說來,他倒真該謝謝我,若不是我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教他差一點永不翻身,隻怕他還沒有這樣的機緣。”
歐陽誌一時竟是無法答不上話來:“……”
說實話,歐陽誌不太認同恩師這句話。
總不能因為你殺了某人爹,結果他兒子奮發圖強,因為沒了父親,所以懸梁刺股之後,金榜題名,做了大官,人家還要感謝你殺爹之恩吧。
這是強盜邏輯。
這種思想可是要不得。
當然……歐陽誌不敢反駁恩師,一直恩師說什麼就是什麼,因此他隻點頭:“此次,楊一清也到京了,學生曾給陛下上書,提及了他,陛下召他一道入京,想來也有考教的意思在。”
方繼藩很詫異,眉宇輕輕一揚,很認真的問道:“你們明日麵聖?”
歐陽誌沉默片刻,便重重點頭:“是。”
方繼藩打了一個哈欠,才淡淡開口道:“那麼,為師隻怕也得明日和你一道去了,接下來,卻不知陛下怎麼安排你,你現在是封疆大吏,又立了大功,為師很為你的前途著急啊,你也老大不小了,這仕途可是一步都不能走錯。”
歐陽誌心裡感動。
自己的恩師,真比自己的親爹還親啊。能遇恩師,是自己三生之幸。
他眼裡又不禁模糊了。
畢竟是多愁善感的人。
哪怕是在外成為封疆大吏,獨當一麵,早已練就了一副鐵石心腸,可到了這裡,依舊還是金剛淚目。
方繼藩安慰了他一番,讓他不要哭,就算要哭,現在也要收著眼淚,到了皇上麵前去哭。
陛下這個人,最是心軟,立了大功,再哭一哭,這忠臣和能臣的形象就全部出來了,還怕將來不能飛黃騰達?
當日無話。
到了次日清早,方繼藩帶著歐陽誌入見。
奉天殿外頭,方繼藩遇到了楊一清。
楊一清還是老樣子。
反正都是一把老骨頭,在方繼藩眼裡,沒有什麼分彆。
楊一清見著方繼藩,心思卻是複雜無比。
當初,他想要打擊新學,毅然決然的前去通州。
可是……當通州的實際民情赤裸裸的展現在自己的麵前時,他心頭是震驚的。
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在自己治理下的百姓,居然如難民一般,紛紛往保定去,無數的百姓,視自己如豺狼,這幾乎有人,如用刀子在剜著他的心。
當初的楊一清是自負的,越是自負,遭受的打擊越大,簡直可以說他一生的學識都被顛覆了。
他根本就接受不了的。
緊接著,陛下震怒,將他貶為小吏,他先是渾渾噩噩,可慢慢的,當他用一個小吏的眼光去看待這個世界,看待身邊的人和事,再去思考理學和新學時,竟一下子,讓他開始動搖了。
他開始慢慢的吸收這些新的事物,還有那新的學問,先是內心深處,還有抵觸,再後來,卻已能夠如其他的小吏一般,招待商賈,甚至和人談及國富論的觀點,他也開始拿起求索期刊,看那求索期刊中的文章,緊接著,對這個世界,開始了新的思考。
他越來越乾練,從小吏,變成了司吏,接著,成為了典簿,成了縣令和通判。
人生的際遇真是奇怪。
當初的他,是最捍衛科舉功名的人。
可偏偏,當他成為小吏之後,卻成為了選吏為官的最大受益者,若不是選吏為官,隻怕現在的他,再不會有任何出頭之日罷了。
楊一清沉默之後,朝方繼藩行了個禮。
方繼藩直著腰杆,大喇喇的接受,完全沒覺得有絲毫的尷尬,亦或不妥。
楊一清恭恭敬敬的道:“齊國公……”
“唔。”方繼藩模棱兩可的點點頭,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謝謝啊。”楊一清很誠摯的開口道,可以說是發自肺腑的感謝之情。
方繼藩樂了,朝歐陽誌眨了眨眼睛,含笑道:“你看,果然,他該謝為師。”
歐陽誌:“……”
好吧,歐陽誌已經習慣了。
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呢。
所以,他麵無表情。
方繼藩拍了拍楊一清的肩:“不必謝,看著你能迷途知返,也算是沒白費我的一番苦心了,我方某人做好事,曆來不求回報,你若是謝,就太見外了,聽說你還清教了歐陽誌不少學問,這樣說來,你是將他視為良師益友了?這就更好了,以後都是一家人,不介意的話,你叫我一聲師公吧。”
“……”
楊一清陷入了沉默。
說實話,自己這年紀,還真叫不出口。
老夫也是要臉的啊。
可是……
他深深的歎了口氣。
說實話,現在他滿腦子所想的,何嘗不是新學呢,跟著歐陽誌,確實學習到了許多東西,雖未拜師,沒有師徒之名,卻已有了師徒之實。
他看著樂不可支的方繼藩。
拜下,行了個禮:“學生所學,俱都來自歐陽先生,學生,朽木也,若非歐陽先生指教,何至今日。齊國公當受學生一拜。”
方繼藩一揮手,大大咧咧的微笑道:“起來吧,我不過是戲言而已,你不要當真。”
楊一清:“……”
說實話,若換做當年楊一清的脾氣,早就想將方繼藩砍翻在地了,好歹楊一清也是管理過馬政,帶過兵,出過關,在大漠裡砍過人的人。
老夫師禮都行了,你現在才來說戲言?
你當老夫是新城裡的公廁嗎?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他深吸一口氣。
成為小吏,讓他人生有了新的磨礪,新的啟程,所以,他此刻一點脾氣也沒,依舊是麵色溫和:“此非戲言,實乃學生末進肺腑之詞,師公勿嫌。”
方繼藩噢了一聲。
卻在此時,有宦官出來。
“陛下宣……”
“知道了。”
方繼藩應了一聲,率先入殿。
歐陽誌和楊一清不敢怠慢,跟在方繼藩的身後魚貫而入。
弘治皇帝呷著清茶,坐在禦椅上,聽說歐陽誌要來,心裡也頗為激動。
君臣相得,實是不易。
何況歐陽誌久在保定府,雖然距離京師不遠,可他在保定日理萬機,弘治皇帝又何嘗不是如此。
現在歐陽誌是立大功回朝,更是難得。
若非歐陽誌在保定府打開了新政的大局,現在弘治皇帝還摸不透未來的方向呢。
須知任何的學問,或者說,治國平天下的理論,都需要有實際的治理來相互輝映的,畢竟理論需聯合實際。誠如當初,漢武帝獨尊儒術,也需有一個儒家治理天下的樣板,譬如加強集QUAN,推行平準、均輸、算緡、告緡等措施,抑製豪強,諸如此類。
而歐陽誌,則為天下提供了一個樣板,向全天下宣示,新學以及新政這一套,行得通。
三人進來,方繼藩和楊一清已是拜下行禮。
歐陽誌一臉茫然,卻還站著。
弘治皇帝見這熟悉的麵孔,還有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淡定從容之色,頓時,眼裡濕潤了。
他豁然而起。
與歐陽誌四目相對。
想當初,他還記得,在殿中,有人行刺,是歐陽誌擋在自己的身前。
一樁樁的往事,走馬燈似得在弘治皇帝腦海裡劃過。
歐陽誌這才反應過來,他要躬身,預備行大禮。
“歐陽卿家,你不必多禮了。”弘治皇帝下了金殿,快步的行至歐陽誌麵前,將歐陽誌攙扶而起,與他對視。
歐陽卿家,還是老樣子,榮辱不驚。
哈哈,朕之子房哪。
弘治皇帝激動的麵色通紅,眼眶濕潤,攙著歐陽誌的雙臂:“聽說卿家昨日傍晚就到了,本是要傳見,又想卿家一路遠來,想來也辛苦,讓你歇一夜,哈哈,你比從前,可清瘦了,瞧瞧你,雙鬢和朕一樣,也白了。”
歐陽誌:“……”
弘治皇帝習慣了歐陽誌沉默的樣子。
歐陽誌本來就是個忠厚老實的人,也不指望他口裡說出點什麼臣萬死之類的話。
或許,正因為這一點,才顯得難得。
滿朝公卿,唯有歐陽卿家鶴立雞群。
弘治皇帝感慨道:“來,給歐陽卿家賜坐吧。”
蕭敬早就殷勤的搬來了錦墩。
他見歐陽誌,也頗為高興,真心的。
似蕭敬這等奸詐的人,這輩子,對任何人都心懷防備之心,可唯獨對歐陽誌,卻知道,他是一個純粹的人,能見著這樣純粹的人,哪怕關係並不好,也依舊讓蕭敬心懷敬重。
方繼藩則是一臉幽怨的看著弘治皇帝,癟癟嘴有些委屈的樣子。
弘治皇帝這才想了起來,朝著方繼藩微笑道:“方卿家,你也起來吧,給方卿家也賜坐。”
方繼藩忙是坐下,腿腳有些酸麻了。
倒是楊一清,依舊還拜在地上。
上一次,弘治皇帝巡視通州和保定,對於楊一清的印象可是糟糕的很,今日再召見他,已是網開一麵,自然也不可能會有什麼好眼色。
弘治皇帝見方繼藩和歐陽誌坐定了,方才轉身,上了金鑾,坐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