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上,有一種東西,叫做正氣!猶如文相公所言的那樣——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
此氣看不見,摸不著,大多數人都沒有,畢竟人都要吃喝拉撒,吃的是五穀雜糧,人人都要討生活,脊梁已被生活的艱辛所壓彎。
然而這股氣,方繼藩有。
他是一個有道德的人。
西行三日,日夜不歇,西山生員們在日常熬煉出來的良好體魄,此時終於展現畢露,他們吃得了苦,即便隻是啃著最硬的乾糧,唇口乾裂,日夜奔行七八十裡,風餐露宿,也沒有人有什麼怨言。
不是沒有怨言,是習慣了。
當初,他們也是扛過大包的人。
何況,他們如今身子好,這一點苦頭,無所謂。
可方繼藩卻有點吃不消了,一路的顛簸,骨頭都仿佛要散架了。
唐寅見恩師臉色蒼白,於是趁著休息的功夫,連夜不歇不眠的打製了一頂轎子……不,條件簡陋之下,這做出來的更像是一個擔架!
以至於次日清早,唐寅腦袋發昏,坐在馬上,差點一頭摔下來。
對於這等特殊待遇,方繼藩心裡是拒絕的,可架不住五個門生的苦苦哀求,這令方繼藩很是感慨,來了這個世界,最不遺憾的事,就是有這五個孝順的門生啊。
人生如此,夫複何求。
他坐在了軟架子上,沈傲幾個抬著他。
繼續一路向西!
轉眼,即至山西,到了靈丘縣!
靈丘縣在山西與北直隸交界,距離京師,四百裡,境內土石極多,群峰連綿。
其實地崩,反而不可怕,真正可怕的,卻是地崩之後,這無數的群山之間,因為地殼的變動,而導致山體不穩,河水改道。
想想看,那些原本穩定的群山,突然改變,無數的巨石從天而降,改道決堤的河水衝入人口聚集區域,這是何其可怕的事。
縣城裡,已是一片澤國,人們不得不搬遷至郊外,可高處的山體卻隨時崩裂,一聲巨響,無數人埋入山石之中。
道路已徹底的毀壞了,這就意味著,即便是朝廷賑濟,在此時的地理環境之下,也無人能將糧食運進去,何況大災之後,到處都是無人掩埋的屍首,疫病也將隨時傳播。
剛入靈丘縣不久,大家就發現官道已經破壞得不成樣子了,決堤的河水,直接漫過了一處官道,山上摔下的巨石阻住了去路,不隻如此,沿著山體的官道上,隨時可能有大石落下。
隊伍經曆了一次餘震,隻在突然之間,大地顫抖,兩澗處,樹木連帶著巨大的泥塊當空而下,一塊大石,差點砸中了隊伍前頭的沈傲。
沈傲嚇得臉色蒼白如紙,差一點……尿了。
座下的馬,不安的刨地,估計……也嚇尿了。
恐懼開始蔓延,沈傲怕死,他還沒娶媳婦,還沒傳宗接代,而其他的生員,亦是一個個驚慌失措。
王守仁冷著臉,神色冷峻地道:“下馬開道,清理出道路,我們有馬有糧,又都是青壯,尚且如此。想想看這無數泥石之後,多少人饑腸轆轆,多少人無依無靠,什麼是道,當下救人即為道。”
說著,他率先親自下了馬,踩著泥濘,也顧不得什麼了,開始用鋤鏟挖開擋在前頭的山石。
沈傲等生員們,看著那個已經在忙碌開始的身軀,才驚魂未定地紛紛衝上去。
方繼藩自也是給嚇了一跳,那地崩的餘波,令他直接一軲轆的翻起身來,臉色都變了,此時,他也忍不住有了那麼一點點的後悔,原來,當危難真正的展現在自己的眼前的時候,才是最可怕的啊!突然也明白了,為何有所謂的正氣之說,又出了那麼一句君子不立危牆!
可是……隻有一個人,他麵無表情,雙目有神。
哪怕山崩之前,大地顫抖,亦無絲毫畏色。
歐陽誌抬頭,看著那仿佛已徹底崩潰的山體,良久,他下了馬,扛著鋤頭……清道。
許多人,似乎受到了王守仁和歐陽誌的感染,突然有了勇氣。
眾人紛紛湧上前,有過開石和修築大壩的經驗,生員們倒是對此很是拿手,一筐筐的山石直接倒入山澗,很快,一條小道便清理了出來,他們還特意的進行了一些加固,為的就是後續西山運糧的人能輕易穿行這裡。
可是每一個人的心頭,依舊還盤桓著不安,這隻是一個開始,前頭迎接他們的會是什麼?不知道!
隊伍自是繼續前行,再走不遠,是一處村落。
村落近半都被水淹了,那渾濁的水中,偶爾漂過浮屍,浮屍已經腫大,沈傲等人遠遠看到,便已想要嘔吐了。
可當他們看到了幸存的活人的時候,又莫名的開始覺得一切都變得值得。
那些喪失了一切的人,在經曆了幾日災難之後,想必也曾瘋狂的尋覓過自己的親眷,可到了後來,糧食沒了,他們困在此,進退維穀,慢慢麻木,一個婦人似乎還在不斷的清理著一處斷壁殘垣,一邊的鄉人苦勸:“彆挖了,都已幾日了,定是活不了了。”
更多人麻木地看著這些頭戴綸巾穿著儒衫的秀才‘老爺’們。
這些衣衫襤褸的人,曾對讀書人有過尊敬,隻是在遭災之後,本鄉的士紳帶著他那有功名的兒子以及婆娘們,已是第一時間逃得無影無蹤。
在災難麵前,所有的道德俱都摧毀。
此時,王守仁道:“派幾個人,提著刀劍在這裡附近巡守,其餘人,分一些乾糧下去,羅成,你打聽一下附近還有什麼村落,去前頭探一探。”
王守仁研究了許多年的兵法,麵對這等緊急的情況,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鎮定。
生員們也已習慣了聽從師命行事,接著開始放下了騾馬馱著的一些乾糧,給村民們分發一些糧食,他們不敢濫發,每人也隻給了小半塊的蒸餅,隻維持人不餓死便罷。
王守仁則繼續吩咐道:“得搜一搜,附近有沒有地窖,或許裡頭有存糧。”
“王弼臣,你往東邊去看看,那兒的水勢如何…”
沈傲和其他人,一路跋涉,已是累得氣喘籲籲,災民們得到了糧食,遲疑地看了這些奇怪的讀書人們一眼,那麻木的眼睛,開始有了光澤。
給村民們分好蒸餅後,沈傲也疲累的坐下了,他也是餓極了,取出了自己的蒸餅,打開腮幫子,便要將蒸餅下肚。
身邊,一個已經得了乾糧,一口就吃了的老頭兒盯著他,眼睛冒著綠光。
兩天沒有進水米了,雖分了一口吃的,可這一口乾糧,卻反而讓他的肚子感覺像在燒似的難受,於是抿著乾癟的唇,卻又不敢靠近,眼裡感激地看著這些不速之客,更多時候,卻是盯著沈傲的蒸餅流涎。
沈傲咬了一口,才舒服一些,感受到了這目光,看著遠處不敢靠近、衣衫襤褸的老者。
他皺著眉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蒸餅,即便是他們,口糧也是不夠的,不能敞開了吃,體力消耗太大了,他儘力使自己鐵石心腸,又咬了一口,這一口咬下,沈傲的眼睛卻是紅了,突然在餓極了的情況之下,這美味的口糧,一下子變得難以下咽起來。
艱難的咀嚼了後,喝了一口水,他稍一猶豫,最終將剩下的蒸餅撕下了一半,遞給了那老者。
那老者搖搖頭,用一口咕噥的口音道:“可不敢,可不敢。”
沈傲卻是繼續將蒸餅往他手裡塞,拍了拍自己的行囊道:“我還有,很多。”
老者這才放心起來,接過了蒸餅,狼吞虎咽,吃著吃著,竟是流下淚:“我兒死了,餓死的……”他嗚咽著道:“若是早一些遇到恩公們,有一口糧,或許就不會死了。”
沈傲吸了吸鼻涕,不敢去看老者,突然有一種無地自容的感覺。
他在西山時,一直覺得西山的日子很苦,真的苦極了,要操練,要讀書,要開墾,要扛大包,吃著土豆泥,偶爾吃吃豚,可現在,他才發現,原來這個世上,苦是沒有下限的。
自己在西山吃的每一口不可描述之液體,每一口肉,每一盤香噴噴的土豆泥,包括了薯乾等零食,或許在這裡,就可以使一個麵臨絕境的,能蹦蹦跳跳的活下去。
沈傲一邊吃,一邊努力的在腦海裡揮去那些不該想的畫麵,半張餅吃完,肚子還是難受,覺得不解餓,那老者還在轉軲轆一般的絮絮叨叨:“就差一口糧啊,就差一口……”
老者似乎眼淚早就乾涸了,喃喃自語。
而那遠處,沈傲等人看到了那個還在斷臂殘垣裡挖著什麼的婦人,婦人已沒多少氣力了,雙目無神,卻很認真的挖著,一直不肯放棄,有人遞了乾糧給她,她蓬頭垢麵,幾乎看不清麵容,卻也沒有猶豫,也沒有感激,隻是接過,一口咽下去,而後繼續在殘垣裡刨著什麼。
“這女人可憐啊,丈夫死了,前日才尋到了屍首,兒子還在屋子下呢,八九是死了,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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