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得了蘿卜,利落的掛在了馬脖子上,隨即,自是帶著劉瑾,西行而去。
隻是看著西方,朱厚照的目中依舊還帶著敬畏。
可最終,他咬了咬牙,一揮馬鞭,再也不帶半點猶豫的策馬一路狂奔。
…………
在一片似是看不到儘頭的汪洋之上,一個多月的時間,船隻順著洋流,一路向西。
人間渣滓王不仕號船底,已生滿了青苔,各種貝類吸附在船底,在錫蘭時,船隻進行了修葺。
事實上,錫蘭人似乎對大明的船隊稱不上友好,好在徐經取出了一些絲綢與他們進行交換,才招募了一些錫蘭人為之效力,甚至,他們還購置了一艘海船。
中途,他們遭遇了一支海盜,千戶楊建等人開火,火銃一響,令海盜們頓時驚恐失色,逃之夭夭。
王細作自豪地告訴船上的人,大明的火銃並不高明,這些海盜若是執意搶掠,或許可以給予大明的船隊帶來一定的傷亡。
他隱晦的說,這是他們葡萄牙人的功勞,縱橫在此的海盜,一旦遭遇葡萄牙人的火槍,頓時丟盔棄甲,這使他們對火槍懷有一種深深的恐懼,大明的船隊一放銃,他們其實以為是葡萄牙船隊出沒了。
徐經知道了越來越多的事,雖然他也知道,王細作的話裡半真半假,不過他漸漸明白了王細作的意圖了,王細作寄望於跟隨著這支大明官方的船隊,探聽一些消息,最好能跟著徐經返航,最後跟著徐經登陸大明,得到第一手的資料。
王細作是個有極大野心的人。
他所覬覦的,乃是船中的瓷器和絲綢。
當然,隻憑這一點瓷器和絲綢,是不足以讓他動心的,他想去那絲綢之鄉、瓷器之國,好生的看看,探聽大明的底細,甚至他還對大明的各處港口很有興趣。
不管如何,至少知道了此人的意圖,那麼不妨雙方的目標都是一樣的,都是希望能夠有朝一日,徐經能夠回到故土,而王細作則可以登陸大明。
因而徐經對待王細作的態度,愈發的好了,他們相互的拍著肩膀,徐經已經能流暢的用葡萄牙語親昵的叫嚷著王細作好兄弟。
王細作融入了大集體,他對這一片海域,頗為熟悉,這倒省卻了船隊的許多麻煩。
甚至,王細作為了讓大家安全回航,以抵抗來自印度洋不安分的海上天氣,他還敏銳的指出了艦船上的一些重要缺陷。
徐經和他的關係更親熱了,他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高聲大呼:“吾親愛且忠實的摯友王細作在哪。”
這麼一吼,王細作便出現了,二人相視一笑,挽著手,彼此之間開始熱烈的攀談。
他們有永遠聊不完的話題,徐經會說起絲綢、會說到黃金,會說到茶葉,而王細作則會告訴徐經,他們是一群繞過了好望角,繞行了整個昆侖州大陸的可憐人,他們來此,是為了傳播他們的——用大明的話來說,是他們的聖人之道,他們光輝而愛人,是一群從不計較個人得失,不遠萬裡,來到了呂宋一帶的國際友人。
他會偶爾會談一談關於佛拉機的情況,對他而言,這沒什麼大不了的,甚至若是喝了酒,說到了興頭處,他開始大聲抱怨,說人間渣滓王不仕號根本不適合遠洋航行,船身的結構大有問題,有諸多不合理之處,每次他說的時候,徐經一邊勸酒,又偷偷的掏出了他的小簿子。
來自於東西端的兩個不同國度的人類就在這麼一艘以人間渣滓而冠名的艦船上,他們不期而遇,宛如所有戲文中的偉大愛情故事一樣,開始催生出無數的火花。
人間渣滓王不仕號雖然在王細作的提議下,進行了一些改進,在錫蘭修修補補,可王細作依然對此很不放心,他建議回航。
甚至包括了所有的船員們,在經曆了七八人感染了痢疾而死,還有幾人患上了某些奇怪的病症,以及一個倒黴的家夥不小心摔下了船去,從此再也沒有救上來之後,每一個船員更加私念故土了。
若不是徐經總是會從船頭走到船尾,一次次的安慰他們,告訴他們,回去之後,便是天大的功勞,隻有再向前航行一些,便可抵達當初三寶太監的艦隊所能抵達的最遠處,從此,自己可以保證他們將來有的是榮華富貴,並且完全沒有編修的架子,而是善待每一個人,哪怕這個人隻是船上的夥夫。
否則,徐經早已被人丟下船去喂魚了。
終於,徐經也病倒了。
他覺得渾身無力,頭熱發燙,身上卻是冷得厲害,在船艙裡,裹著厚厚的棉被,依舊覺得冷得難受,他卻隻能咬著牙,不敢將自己的病情告訴任何人!
因為他比誰都清楚,一旦眾人知曉他也生病了,那船隊上下的所有信心,就極可能統統煙消雲散。
帶著堅持,白日勉強鎮定的在船上問候了所有人,包括了對方的父母和妻兒,即便是頭暈得厲害,徐經依舊親昵的告訴他們,再過不久,找到了新的陸地,你們就有好日子過了,屆時帶著無數的財富以及朝廷的官職回家去享福吧,這是來自於一個男人的保證,每一個都將背著簍子,簍子裡不是柴米油鹽,不是糧食,而是金銀。
可到了夜裡,他便又裹著棉被,唯一支撐著的,就是那渾濁且燒熱了的淡水。
他披著棉被,在這幾乎直起腰便頂著頭的船艙裡,坐在案牘前,費勁地提著筆,深吸口氣,寫道:“弘治十四年二月二十六,船隊離錫蘭港已有十七日,風平浪靜,前日所遇的孤島,沒有淡水,甚為遺憾,幸籟船上淡水勉強還能堅持七日,王細作認為在三日內,一定能尋到一處可供補給的島嶼……”
他認真地寫著,突然,手一顫……
在這迷迷糊糊之中,他又打了個寒顫,他仿佛看到,在他的不遠處,恩師就站在那裡,恩師看到了他,朝他張開了臂膀,那唇邊浮出的笑容是何等的慈和,宛如聖人,而後在那朦朧中緩緩向他漫步而來,隨後輕輕的撫著他的頭,朝著他微笑。
頃刻之間,徐經對著虛空,如瘋魔一般的露出了笑容,隨即,他又哽咽了,眼淚嘩啦啦的落下來,他口裡發出呃啊呃啊的古怪音節,或許是因為激動,或許是因為哽咽難言。
恩師的身影,最終漸漸的消失了,那一抹對他的微笑,卻是深深的印入了徐經的腦海裡。
徐經吸著鼻涕,他早已不是那個風度翩翩,一塵不染的公子哥了,他狠狠的用袖子擦了擦鼻子,也不顧袖口的汙穢,卻再次提起了筆,臉上那哭的模樣如一個孩子,卻又不敢發出聲音,於是宛如嬰兒嗚咽一般。
他努力的拿著筆,雖是在高熱之下,依舊顫顫的寫下了歪歪斜斜的字:“吾或不久病死於此,吾死,船中勢必內訌,人間渣滓號便再無法返回故土,或葬身魚腹,或永世與故土相絕。不見恩師一百五十九日,吾……甚為想念,恩師曾有教授,做人最緊要的是開心,吾……吾……”
他本想說,自己一定會開心下去,可那好不容易忍下的淚水再次決堤而出,又是一片的淚流滿麵。
海上的寂寞,是令人無法想象的,從煎熬到麻木,再從麻木至更加的煎熬,無窮無儘的絕望,又在偶爾間見到那麼一絲絲的希望,這希望宛如一道光,卻總是稍閃即逝!
每一個返航的念頭,航行的越久,便對徐經有著致命的吸引力,他甚至無數次想要脫口而出,我們回去吧,我們其實已經完成了我們的使命,我有妻兒,有父母,有授業恩師,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他們,想知道他們此刻過的好不好,想知道……他們是否也有病痛。
可是……最終,他咬牙挺住了,因為他腦海裡,總會想起那一句囑咐——一路向西,向西多探索一分,才可以開辟出新的路徑,才可使大明少走哪怕一丁點的彎路。
他支撐不住了,丟下了筆,虛弱無力地裹著被子,仰躺著榻上,渾身還是冷得瑟瑟發抖,他依靠在艙板上,開始咳嗽,氣若遊絲的看著艙中那一小盞的油燈,而後露出一抹苦笑,或許……自己真的堅持不下去了。
……
次日。
曙光初露,旭光從最天邊的海平線上緩緩冒出來,而人間渣滓王不仕號,依舊向西。
徐經的船艙裡,照例還是傳來了他爽朗的聲音:“我親愛且忠實的畢生摯友王細作在哪裡?”
過了半響,王細作笑容滿麵的出現。
兩個已數月不曾洗漱過的人,各自咧嘴笑起來,牙裡滿是牙垢和黑黃,可他們親昵的抱在了一起,用佛朗機人的禮節,相互親WEN,感受著對方的溫度。
“新的一天啊。”王細作感慨道。
“是啊!”徐經臉色發青,甚顯虛弱,此時卻遙遙的看著西方,他一字一句的道:“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