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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保仁離開夫子廟之後,就站在夫子廟外遲疑了許久。
他當初與周尚景打賭之際,其實並沒有提到過任何賭注、彩頭之事。
所以,周尚景贏了賭局之後,雖然臨時要求王保仁為自己跑一趟城北碼頭迎接某位貴客,但王保仁也完全可以無視這個要求。
對於王保仁而言,他這個時候其實更想要趕去瞻園,查探一下瞻園那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順便為七皇子朱和堅出謀劃策、趁機加深自己對於朱和堅的影響力。
但最終,王保仁還是受到了周尚景那一番勸誡的影響。
以德慶皇帝的多疑性格與帝王心術,必然會從南京城近期所發生的一係列亂象之中察覺到許多事情,然後就會懷疑七皇子朱和堅的真實秉性。
德慶皇帝如今已是知天命的年紀,但他極善養生,依然是身體強健、精力旺盛、頭腦敏銳,就連尋常的感冒發燒也很少出現,可謂是春秋鼎盛。
這般情況下,德慶皇帝絕對容不下一位城府深沉、性格偏激、手段狠辣的皇子成為新任儲君。
所以可以預見,隨著德慶皇帝泛起猜疑之心,朱和堅返回京城之後即便是暫時躲過一劫,未來日子也一定不會好過,需要隨時應對德慶皇帝的疑心與試探,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複!
想到這裡,王保仁也就逐漸放棄了趕往瞻園為朱和堅出謀劃策、分擔壓力的想法,認為自己應該與朱和堅暫時保持距離,再觀察一段時間的局勢變化比較好。
與此同時,王保仁也確實好奇,周尚景所提及的那位“貴客”究竟是何方神聖。
於是,思索片刻後,王保仁還是揮手向身邊人吩咐道:“備轎!咱們去城北河港碼頭!”
而就在王保仁乘轎趕往城北河港碼頭之際,一艘輕型客船已經沿著京杭運河抵達了南京境內,停靠在了南京城北的河港碼頭。
客船停靠之後,就有十餘位身強體壯、麵帶肅殺之氣的壯漢就紛紛跳船登岸,其中一部分壯漢迅速分散於客船周圍站定,似乎是擔負警戒之責、保護客船內的某位大人物,另一部分壯漢則是四處走竄,與南京碼頭的三教九流伺機攀談、儘量打探南京城的近期消息。
很顯然,這些壯漢雖然裝扮尋常,卻皆是訓練有素,而且還是分工明確,早在下船之前就被分配到了具體任務。
隻可惜,這些壯漢的行動,很快就招致了麻煩。
若是尋常時候,南京城北的河港碼頭作為京杭大運河與長江河道的樞紐之地,每天往來大船不下千艘,往來人員則是不下萬人,南京守軍也一向懶散慣了,隻知道伸手索要好處,根本不會真正用心辦差,即便是偶爾察覺了可疑跡象,但隻要收了好處,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權當自己是個瞎子。
但今時不同往日,南京城才剛剛解除封禁戒嚴不到兩天時間,從前那些途徑南京的客船貨船這些日子也皆是繞路而行,往日熱鬨非凡的城北碼頭自然是冷清了許多。
更重要的是,在昨天清晨時候,南京城內還發生了一件大事,一夥無法無天的悍匪在南京城內製造了大量混亂之後,還一度挾持了七皇子,妄圖裹攜著七皇子朱和堅逃出南京城,最終幸好是賤籍們臨危救駕,不僅趁亂奪回了受挾持的七皇子,還擊殺與活捉了不少悍匪。
然而,那股悍匪依然有不少人趁亂逃出了南京城,其中也包括悍匪頭子蔣梟!
這般情況下,南京江防營自然是不敢怠慢,擔心南京治安再出亂子,到時候所有人都要承擔更大責任,辦差之際也就儘責用心了許多。
尤其是南京江防營的操江武臣劉懷遠,自從他受到太子太師王保仁的策反、實名檢舉了宋家家主宋承仁之後,就一直是惴惴不安、心中惶恐。
雖然宋承仁現在已經受到錦衣衛軟禁控製,看似是大局已定,但周尚景畢竟還在,劉懷遠也隨時有可能麵臨“周黨”的猛烈報複。
這般情況下,劉懷遠心中焦慮越積越多,自然是坐立難安,也毫無心思處理其他事情,索性離開了江防營衙門,親自趕來城北碼頭,名義上是親自監督指導江防營將士的巡江工作,實際上則是想要趁機散心。
“……唉,卷進了王保仁與周尚景這兩位大人物的權力爭鬥之中,像我這種小人物隨時都有可能被碾死啊……
……但偏偏,我當初挪用軍需、走私軍糧的事情被王保仁抓住了把柄,根本沒有能力拒絕他的策反……
……王保仁策反於我之際,自然是信誓旦旦、向我保證了安全與前程,但思及那位周首輔的手段與勢力,區區幾句口頭保證實在是無法令我心安啊……”
城北河港碼頭的一處涼棚之下,劉懷遠一邊飲著涼茶、一邊胡思亂想。
雖然身處涼棚、喝著涼茶,但想到自己的前途未卜,劉懷遠的身心依然是愈發燥熱,一身官袍也因為大量汗漬而黏在身上,讓他愈發的心煩意亂。
而就在劉懷遠這樣胡思亂想之際,江防營的一名千戶表情嚴肅的走進涼棚之內,向劉懷遠低聲稟報道:“大人,卑職發現了一夥壯漢正在碼頭上四處活動,行跡極為可疑!”
聞言之後,劉懷遠頓時是大為緊張。
目前局勢之下,南京治安絕不能再出亂子了,劉懷遠並不關心百姓安危、社會穩定之類的屁事,但他很清楚自己這個時候絕對不能出現任何紕漏,否則“周黨”一定會趁機報複自己。
所以,劉懷遠當即起身,追問道:“形跡可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詳細說說!”
那名千戶同樣是表情緊張,快聲答道:“那群壯漢實在是太紮眼了,皆是身材壯碩、訓練有素、帶著肅殺之氣!卑職隻是遠遠看了他們一眼,就敢拿自己人頭保證,那些漢子的手上必然都有人命!那種肅殺之氣,唯有刀尖舔血之輩才能擁有,絕對偽裝不出來的!
最重要的是,這些漢子下了船登上碼頭之後,也不急著進入南京城,反而是到處尋人打探消息,有時候僅僅是為了多詢問幾句詳細情報,就隨手拋出一兩銀子的高價……總而言之,那些漢子絕不可能是尋常遊客,更不可能是普通水手,看樣子也不似行伍出身,所以卑職才說他們極為可疑!”
聽到這名千戶的解釋,劉懷遠也覺得情況可疑,再次追問道:“那批壯漢,攏共有多少人?”
“他們下船了十四人,但船上是否還有人手、又有多少人手,就不清楚了!不過,他們所乘坐的那艘客船並不是很大,充其量也就二十來人的規模。”
劉懷遠稍稍鬆了一口氣。
他的江防營名義上擁有六千人馬,即便拋開空餉也有三千以上,對付二十餘名壯漢倒是綽綽有餘了。
於是,劉懷遠迅速下令道:“傳本武臣之令,立即從江防大營召來兩百精銳,讓他們皆是換上便裝混在碼頭之中,先是隱秘包圍那些可疑漢子,待我一聲令下,就務必把這些漢子一網打儘!目前這般敏感時機,不管他們究竟是何身份,總之咱們絕對不能犯下任何紕漏,寧抓錯也不能放過!”
那名千戶沉聲答應之後,很快就奉命離開了。
江防大營與南京城北碼頭相隔很近,所以很快就有兩百名江防營精銳將士換上了平民服飾、秘密潛入了城北碼頭,暗中包圍了那些正在碼頭上四處打探消息的可疑壯漢、以及那些可疑壯漢所乘坐的輕型客船,隨時準備動手圍捕!
因為事關重大,所以向來不會參與一線工作的劉懷遠,也迅速換上了一身平民便裝,躲藏在不遠處親自觀察局勢、指揮行動。
經過一段時間的仔細觀察之後,劉懷遠也認為這些壯漢極為可疑,他們身上的凶悍之氣壓根不像是這個時代的南人,說不定就是那些曾經綁架七皇子殿下的悍匪去而複返了!
想到這裡,劉懷遠心中有些興奮,認為自己或許可以趁機立下奇功,到時候“周黨”就算是想要報複自己,也難以下手了。
然而,還不等劉懷遠下令行動,讓他目瞪口呆的一幕就發生了!
片刻之前,那幾名正在碼頭各處不斷打探消息、行跡可疑的壯漢還是一副毫無察覺的模樣,好似壓根就不知道他們已經被江防營的將士們給秘密包圍了。
但下一刻,這幾個壯漢竟好似心有靈犀一般,幾乎是同一時間,就毫無預兆撿起身邊的扁擔、長凳、叉鉤等物,迅猛攻向了身邊那些正在逐漸逼近自己的江防營將士。
為了萬無一失,劉懷遠召來了江防營精銳足足兩百人,具體行動之際也是十個江防營將士負責圍捕一個可疑壯漢。
然而,這些壯漢的攻擊行動毫無征兆不說,而且還皆是武藝高強、攻勢凶猛,竟然在短短片刻間,就把他們身周那些毫無準備的江防營將士打得抱頭鼠竄。
劉懷遠萬萬沒想到,自己的江防營精銳,在這些壯漢麵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擊潰了自己附近的江防營將士之後,這些可疑壯漢也是毫不停留,立刻從碼頭各處奔回了他們所乘坐的客船左近。
但他們並沒有登船逃竄,而是與那些原本就留在客船周圍、負責戒備的另外幾名壯漢彙合於一處,死死擋住了江防營將士們的追擊與圍捕,即便是以一敵十,也絕對不讓江防營將士們衝上客船,可謂是死守不退。
至於劉懷遠麾下的那些江防營“精銳”,也著實是丟人顯眼,剛才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也就罷了,現在雙方已經是明刀明槍,又是以十倍人數優勢強攻這些可疑壯漢,竟然還是如卵擊石一般,不僅無法順利擊破防線,反而是屢次讓這些可疑壯漢擊退了攻勢。
看到自己的麾下精銳這般不堪,劉懷遠不由是惱羞成怒,大聲呼喝道:“傳我武臣令,立即取來二十張強弓!我倒要看看,這些凶徒的血肉之軀,能否擋下江防營的利箭!”
就在江防營將士與那些可疑壯漢在客船周圍戰作一團之際,一名麵容俊秀、氣質不凡的青年公子正站在客船甲板上、低頭冷眼觀察自己腳下的種種亂象。
他所在的客船明明是遭遇了大隊官兵的強攻,但青年公子依然是麵色冷靜、毫無慌亂之意,就好似眼前這場亂戰隻是微不足道的小場麵,又好似他有能力隨時平息眼前這場亂戰。
冷眼觀察許久之後,這位青年公子搖頭道:“江南承平日久,百姓們也相對生活富裕,軍備果然是徹底荒廢了!僅僅是我手下的二十餘名護院,就輕易擋住了他們二百兵力!你看看,這些江防營兵馬,哪裡還有當兵的模樣?隻是稍微受了點傷,甚至還沒有見血,就哭爹喊娘的四散潰逃了!這種兵員素質,若是放在遼東或者陝甘,就連當炮灰的資格也沒有!”
在青年男子身後側位,還有另一位年齡相仿、麵頰上帶著未愈刀傷、脖子上還綁著繃帶的青年男子陪同站立,似乎是青年公子的心腹伴當。
後者聞言之後,就用沙啞低沉的聲音答道:“少爺您近年來見慣了陝甘兵、遼東兵、蒙古軍與女真軍,自然是看不上這些江南少爺兵!他們久疏戰陣,平日裡操練也就擺擺樣子,隻懂得吃拿卡要,當然是毫無戰力!反而是咱們府裡的這些護院,原本就是精挑細選的武藝高強之輩,近年來更是追隨您東征西討,又是與準噶爾騎兵拚命,又是與建州女真對峙,現在對付這些江南少爺兵自然是手到擒來!”
說到這裡,青年男子忍不住追問道:“少爺,下麵已經亂成一團了,您要不要出麵阻止?”
被稱為“少爺”的青年公子搖頭道:“我讓護院們率先下船打探消息,自己則留在船內耐心等待,收集情報隻是一方麵考慮,同時也是想要故意打草驚蛇!畢竟……南京這灘渾水,遠比我預想之中更深!”
說到這裡,青年公子麵色逐漸陰沉:“從京城趕來南京這一路上,明顯有人想要暗中拖延我的行程!按理說我在前天晌午時候就應該抵達南京城了,但我所乘坐的那艘明輪船,竟然屢次出現故障,尤其是途徑蘇州之際,還被人暗中鑿破了船底,雖然我及時換乘了這條客船、依然是日夜不休的趕路,但相較於預計時間,還是晚了整整兩天之久!再等我好不容易趕至南京境內,卻又收到了南京城前些日子封城戒嚴的消息……
很顯然,有某股勢力不願意讓我及時趕至南京,想要搶在我抵達南京之前完成某些不可告人的計劃!時至今日,我雖然好不容易趕到了南京城,但十有八九已經耽誤了時機!既然如此,我索性是打草驚蛇,設法把那位幕後主使給引出來!”
說到這裡,青年公子麵現譏諷之意,冷笑道:“我前些日子急切想要返回京城,但陛下他卻是不願意提前見我,擔心我返回廟堂中樞之後會打亂他的後續計劃,所以就派人攔在半路,給我安排了一個宣旨欽差的身份,強令我即刻改道、奔赴南京,向南京各界宣布朝廷中樞裁撤南京六部的旨意……
結果呢?當我日夜兼程、緊趕慢趕的奔赴南京之際,卻又發現南京這邊同樣有人不願意看到我現身攪局,也是不折手段的拖延阻攔……哈哈,看樣子,我這人還真是不受各方待見啊!”
說到後麵,青年公子已經忍不住浮現怒色:“茹兒誕下一女之後,我還沒有親手抱過她!但現在,我又被迫要東奔西走、處處受阻、不斷浪費時間,他們當真以為我沒脾氣不成?”
聽到青年公子的怒言,另一名青年男子正想要出言勸慰,卻突然間表情微變,抬手指向前方提醒道:“少爺你看,江防營已經取來了強弓!若是局勢再亂下去,恐怕會出現傷亡!”
青年公子聽到提醒之後,抬眼向前望去,果然看到那些江防營將士已經有人舉起了弓箭,似乎準備射箭攻擊。
可笑的是,這些江防營將士平日裡久疏操練,就連搭弓牽箭的本事也欠缺,這種時候竟然還需要現學現練。
不過,看到江防營拿出弓箭之後,青年公子終究是不敢冷眼旁觀了,立刻向著船下揚聲呼喝道:“江防營的操江武臣劉懷遠何在?讓他速來見我!”
聽到青年公子的這般呼喝,又看見這位青年公子氣度不凡,舉手抬足間威勢十足、貴氣逼人,正在指揮江防營將士進攻的那名千戶稍稍猶豫片刻後,終究還是不敢冒犯,暫時喊停了進攻,派人喚來了躲在後方的劉懷遠。
而劉懷遠快步趕到客船附近之後,也一眼就看到了船上的青年公子,不由是稍稍一愣。
遲疑片刻後,劉懷遠大聲問道:“閣下是誰?看著有些眼熟,但大概是太久沒見了,一時間認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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