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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七皇子朱和堅一樣,周尚景這個時候也已經趕到了夫子廟,名義上是為了旁觀見證縉紳勢力與皇莊勢力的公開辯論,順便是協助七皇子朱和堅穩定雙方辯論期間的秩序。
但周尚景的真實意圖究竟是何,就隻有他自己清楚了。
至少,朱和堅就完全不相信周尚景的這般理由。
隻是旁觀見證?周尚景的立場豈是這般中立?
協助自己穩定辯論秩序?周尚景豈有這種好心?
事實上,朱和堅寧肯放棄留在瞻園之內旁觀乾涉三方聯審的機會,也一定要親自趕來夫子廟主持辯論之事,就是為了防範周尚景。
隻不過,朱和堅一直拖到今晨寅時,才終於決定要如期舉辦這場公開辯論,所以夫子廟這邊幾乎沒有任何準備,還需要臨時安排辯論場地,辯論之際的流程安排也需要臨時製定、縉紳勢力與皇莊勢力的辯論人員名單同樣需要臨時確定。
如此一來,有太多事情需要臨時籌備,而縉紳勢力與皇莊勢力的公開辯論則是將於今天上午巳時開場,相較於三方聯審的開始時間僅僅晚了一個時辰,朱和堅可謂是時間緊、任務重。
自從周尚景趕到夫子廟之後,朱和堅也想與周尚景更多交談幾句、趁機試探周尚景的真實意圖,但周尚景很快就表示朱和堅應該先忙正事,把朱和堅直接打發走了,而周尚景自己則是留在夫子廟的一間僻靜房間之中休息養神、耐心等待縉紳勢力與皇莊勢力的辯論開場。
而朱和堅在忙碌之餘,也一直在密切關注周尚景的動向,不敢有絲毫大意。
當一名身份不明的神秘人士匆匆趕來夫子廟、向周尚景通報了瞻園那邊三方聯審的最新進展消息、又從周尚景這裡領取了最新指示匆匆離開夫子廟之後,朱和堅很快就收到了消息,得知周尚景剛剛密見了一名神秘人,密談內容則是完全不知。
朱和堅心中愈發不安,很快就拋下了手頭事務,匆匆趕去周尚景臨時歇腳的房間求見。
周尚景所在的這處房間,乃是夫子廟內的一間小書房,書房內收藏著大量孤本古籍。
當朱和堅求見周尚景之際,周尚景正站在書架前方瀏覽這些孤本古籍,但隻是走馬觀花,抽出一本古籍之後隻是稍稍翻看兩頁,很快就把手中古籍放回書架,蒼老臉上時不時還會閃過一絲不以為然。
朱和堅通報之後推門進入小書房,就正巧看到周尚景把一本古籍孤冊放回書架,同時還在不以為然的搖頭輕歎。
看到這一幕之後,朱和堅心中有些好奇,也正好尋到了一個話題,就問道:“周首輔,晚輩看您的神態,似乎是對夫子廟所收藏的這些古籍孤本不以為然?但據晚輩所知,這些古籍孤本皆是夫子廟內最為珍貴的藏書,許多古籍甚至是價值萬金,乃是夫子廟數百年來努力收羅的心血所係,難道周首輔您竟然完全看不上?”
周尚景嗤笑一聲,轉身走到一張圓桌旁邊落座,還揮手招呼朱和堅坐在自己旁邊。
朱和堅落座之後,則是態度恭敬的為周尚景斟茶奉上。
周尚景輕飲香茗之後,老臉上閃過了一絲複雜神色,既有感慨、也有冷肅、還摻雜著許多無奈,緩緩道:“價值萬金?那得是真品才行!但老夫大致翻閱了這些藏書之後,卻發現至少有九成藏書已經讓人偷偷換成了仿品!而且還是漏洞百出,有些地方連遣詞用句也抄寫錯了,這種仿品簡直是不值一錢!”
朱和堅不由一驚,忍不住追問道:“您是說……夫子廟的官員監守自盜?”
周尚景輕輕點頭:“不僅是監守自盜,而且這種行為已經持續好多年了!老夫十年前造訪夫子廟之際,當時也在這間小書房內落腳暫歇、抽時間大致翻閱了一下這裡的藏書,那時候就已經發現了大量仿品,但真品數量終究還留有近三成之多,沒想到僅僅是過了十年時間,就隻剩下不到一成真品了。
嘿!這裡可是夫子廟啊!孔聖人的香火供奉之處,與京城孔廟、曲阜孔廟並稱的當世三大文廟之一,還是南京國子監的辦公衙門,同時又是江南學子雲集的講學之地,結果這種地方的相關官員卻儘是些雞鳴狗盜之輩,當真是荒唐可笑!”
朱和堅又是一驚,再次追問道:“周首輔既然早已經發現了夫子廟相關官員的監守自盜,為何沒有嚴查此事?”
周尚景轉頭看了朱和堅一眼,沒有進行任何解釋。
但朱和堅稍一思索之後,也很快就猜到了周尚景的想法,點頭道:“原來如此!晚輩明白了!夫子廟的存在,是為了收攬人心、聚攏民望,讓天下讀書人皆是看到朝廷對待儒家士子的尊重態度!這般情況下,若是周首輔嚴查了夫子廟藏書失竊之事,讓世人皆是發現夫子廟的相關官員儘是雞鳴狗盜之輩,反而會動搖朝廷在百姓之中的威望,還會引起士林的強烈不滿,夫子廟的存在意義也就蕩然無存了,可謂是舍本逐末。”
朱和堅自問自答之際,看似是完全理解周尚景的想法,但他心中卻是閃過了一絲譏諷。
因為朱和堅很清楚,周尚景之所以是完全不打算揭發夫子廟相關官員的監守自盜,更是因為夫子廟的那些官員之中,有許多人就是周尚景的朋黨門人,又或者是出身於周尚景的權勢基本盤縉紳階層,調查這些官員就相當於調查“周黨”自己,周尚景自然不會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朱和堅甚至還在心中暗暗猜測,認為夫子廟的眾多失竊藏書之中,有相當一部分已經被“周黨”官員獻給了周尚景,變成了周府的藏書,所以周尚景才可以一眼分辨真假。
周尚景也許猜到了朱和堅的真實想法,又也許沒猜到,隻是緩緩道:“對啊!舍本逐末這種事情,無疑是世間最愚蠢的行徑之一,但偏偏絕大多數世人皆是毫無能力分辨本末,皆是短視之輩,隻為了追逐一己一時之利,就對大局、對自己造成了更大的傷害卻又毫無自知!”
說話間,周尚景扭頭瞥了朱和堅一眼,似乎是想要勸誡朱和堅,甚至還給人一種最後通牒的感覺。
然後,不待朱和堅回應,周尚景就繼續說道:“老夫沒有嚴查夫子廟相關官員的監守自盜,還有另一層考量……我朝在成祖時期,就已經傾儘全朝之力編纂了《永樂大典》,可謂是曠世之作,乃是集古時典籍於大成之類書,曆朝曆代的的經史子集、百家言說、天文地誌、陰陽醫卜、僧道技藝,皆已經備輯於《永樂大典》之中!
在編撰《永樂大典》期間,朝廷對天下藏書進行了篩選,唯有被《永樂大典》收錄之古籍,才算是朝廷承認的正統之書,而夫子廟的這些藏書,大部分皆是沒有被《永樂大典》收錄的古籍,隻能算是野書,並不被朝廷所承認,也不能歸於正統,即便是年代久遠的孤本,也壓根不值一提,丟了也不可惜!”
說到這裡,周尚景的一雙老眼緊緊盯著朱和堅,依然是以一種最後通牒的語氣,緩緩道:“對於朝廷而言,沒有任何事情比‘正統’二字更為緊要了!唯有堅守‘正統’二字,朝廷才可以名正言順的駕馭百姓,百姓們也才會心甘情願的接受朝廷治理!
所謂‘正統’,並不是特指一個人的身份如何,而是維係江山統治的基本秩序,也是古往今來所有人皆是認可的行為方式……若是脫離‘正統’,那就是走了偏路,必然會受到朝野各界的集體敵視與唾棄!明明走正道就可以達成目標,卻偏偏要走偏路,這種做法同樣是一種舍本逐末的愚蠢行徑……”
隨後,周尚景終於言歸正題,問道:“先不說這些事情了……七皇子殿下這個時候來見老夫,可是有什麼話要對老夫講?”
周尚景的這般詢問,明麵上是詢問朱和堅這個時候前來拜見自己的理由,語氣也是親切溫和。
但落在朱和堅的耳中,卻仿佛聽到了周尚景的厲聲質問——“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坦白交代,若是依然頑冥不靈,就彆怪老夫下狠手了!”
朱和堅表情微變。
雖然他一向是心性堅定,但這個時候在周尚景的審視之下依然是不受控製的稍稍慌亂了一瞬。
但下一刻,朱和堅就已經再次恢複冷靜。
朱和堅當然不可能向周尚景坦白交代自身罪行,這種做法無疑是把自己的命運生死拱手交由周尚景掌控。
但朱和堅絕對不會信任周尚景,他從來都不信任任何人,他隻相信自己,彆說他現在自認為勝算不小,即便是隻有萬一機會,他也一定會垂死掙紮、負隅頑抗!
於是,朱和堅垂頭掏出幾張信紙,雙手奉給了周尚景,說道:“晚輩來見周首輔,是因為縉紳們與管莊太監們的公開辯論場地已經布置好了,辯論之際的具體流程、各項細節、以及雙方出場人員名單,也已經大致確定……但晚輩還想要征詢一下周首輔的意見。”
周尚景目光深處閃過了一絲失望,認為朱和堅親手放棄了最後一次機會,終於是不再繼續勸誡,也徹底下定了決心。
但表麵上,周尚景依然是不動神色,伸手接過了朱和堅遞給自己的幾張信紙仔細翻閱,卻看到這些信紙上詳細寫著縉紳勢力與皇莊勢力在辯論之際的具體流程與出場名單。
稍稍翻閱之後,周尚景提出了異議:“殿下想讓縉紳們與管莊太監們在大成殿外進行辯論?地方太小了吧?這是一場公開辯論,南京城內各界賢達皆是會趕來現場旁觀見證,而大成殿附近空間不足,恐怕是容不下太多人。”
朱和堅解釋道:“但如今南京局勢剛剛穩定,百姓們皆是專注於搶購米糧,根本不會有多少人趕來看熱鬨,再加上這場公開辯論的如期舉行,乃是今晨寅時才臨時決定的事情,絕大部分南京各界人士皆是沒有收到消息,又因為這段時間的屢次變故,恐怕他們已經忘記了這場公開辯論的事情!
所以晚輩預計,趕來夫子廟旁觀見證這場辯論的各界賢達,必然是不會人數太多,所以把辯論場地安排於大成殿外,地方已經足夠用了!從某方麵而言,這也是一件好事,接下來縉紳與官員太監相互激辯之際,必然是全力攻訐對方、相互揭短,這種局麵越少人看到越好……”
周尚景再次搖頭,似笑非笑道:“不會有太多人趕來現場旁觀見證?七皇子殿下太樂觀了。”
話聲剛落,朱和堅就從書房外聽到了呂德的稟報聲。
“殿下,學生有重要事情需要立即向您稟報!”
聽呂德的語氣嚴肅,朱和堅頓時是心中一凝,征得周尚景的同意之後就立即把呂德召進了房內。
呂德推門進入房內之後,甚至都顧不上行禮問安,就快聲稟報道:“啟稟殿下、啟稟首輔大人,學生剛剛收到消息,有大批南京學子已經趕到了夫子廟外,數量有上千之眾,說是他們也想要旁聽見證縉紳與管莊太監的公開辯論!”
聽到呂德的稟報之後,朱和堅再次表情微變,沒想到竟然會有這般多數量的南京學子趕來夫子廟旁觀。
再想到周尚景剛才的表態,朱和堅更是完全肯定,這批南京學子的出現必然是源於周尚景的暗中安排。
事實上,朱和堅的猜測沒錯,前天晚上南京城內正值局勢最為混亂之際,也正值應天府衙門全體官員束手無策之際,周尚景就派人去見了應天府尹蔣慶,向蔣慶承諾了一些保證,讓應天府衙以保護年輕讀書人的理由,把大量南京學子聚攏於一處。
再然後,趁著這些南京學子大量聚集之際,周尚景又派人故意泄露了風聲,讓學子們知曉了今天的公開辯論之事。
這樣一來,這些渾身精力無處發泄、滿腦子想法無處傾述的年輕學子,就必然是呼朋喚友、紛紛趕來夫子廟,旁觀見證縉紳勢力與皇莊勢力的這一場公開辯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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