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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通幽之處,一間雅致小舍之中,一位發須花白的老者,正站在朦朧光影之間,為兩位束發青年傳道授業。
老者風度儒雅、睿智豁達,舉手抬足之間儘顯洞悉世事的智者風範;
而兩位青年的身材相貌各有不同,卻皆是氣質不凡,一人超塵脫俗、態度親切,但又給人一種若即若離的疏遠感;另一人舉止高雅、氣質沉穩,令人忍不住想要信服與追隨。
“我們這一流派,精善於帝王心術,但這門學問極為敏感,乃是需要把自己代入帝王視角思考問題,往上揣摩皇帝心思、向下駕馭百官行為,所以也很容易同時遭受皇帝與百官的猜疑與排擠、以及敵對勢力的嫉恨與暗算!而且越是鋒芒畢露、展現能力,這種猜疑、排擠、以及嫉恨暗算,就越是強烈……
坦常、子毓,你們認為,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應該如何立足於世?是以展現才能、實現抱負為先?還是以裝愚守拙、保全自身為先?”
那位氣質超塵的青年毫無猶豫,當即答道:“自當是以展現才能、實現抱負為先!若是不能儘情展現才能、全力實現抱負,學生為何還要追隨老師學習這門學問?豈不是因噎廢食?至於那些猜疑、排擠、以及嫉恨暗算,皆是可以尋到方法解決,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
學生認為,我們這一派的儒生,最理想的情況就是尋到一位像是劉玄德一般弘毅寬厚、知人待士、對自己深信不疑的明主,全力全意輔左於他,借助這位明主實現自身抱負,然後再待大功告成之後急流勇退,避免後續的利益爭端,正所謂‘三分天下諸葛亮,一統江山劉伯溫’,這兩位先賢就皆是吾輩楷模。”
聽到這般回答之後,老者不由是笑了,追問道:“若是你沒有尋到一位值得自己輔左的明主呢?”
氣質超塵的青年再次答道:“那就大隱隱於朝,以裝愚守拙、保全自身為先!”
老者搖頭點評道:“雖然有一些想當然的稚氣,但這種稚氣倒也不壞!不過,你需要留意一點,那就是你絕對不能隻是尋找一位明主輔左,更還應該尋找一位有擔當、有決斷的雄主!明主隻會在平常時候信任於你,但雄主則是可以在關鍵時刻庇護於你,讓你免遭嫉恨暗算,可以無所顧忌的儘情施展自身所學……坦常,你善於謀人、卻不善謀己,所以這一點對你尤為重要!”
字為“坦常”的青年思索片刻後,點頭受教道:“學生謹記於心。”
但下一刻,他又搖頭一歎,道:“隻可惜,絕大多數時候,明主與雄主不可兼得啊!”
老者微笑道:“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抉擇了。”
隨後,老者又轉頭看向另一位青年,問道:“子毓,你的想法呢?”
麵對老者的詢問,字為“子毓”的青年則是表情茫然,良久不語。
最終,他遲疑不定道:“學生也希望自己可以展現才能、實現抱負,但又不願意成為眾失之的、遭人嫉恨與猜疑;不過,若是一味隱藏鋒芒、裝愚守拙,不僅是浪費了一生所學,還會受人輕視,同樣不是學生所願……
所以,學生也不知應該如何選擇,如果非要選擇其中一項的話,學生恐怕會以保全自身為先……相較於無法實現抱負的遺憾,學生還是更為排斥那些不可預知的危險與麻煩!”
聽到這般回答之後,老者不由是搖頭一歎,表情有些惋惜,甚至還蘊藏著一絲愧疚。
沉默片刻之後,老者點評道:“其實,在為師的想法之中,這個問題有許多正確答桉,無論是以展現才能、實現抱負為先,還是以裝愚守拙、保全自身為先,皆是不能算錯,隻是源於個人秉性不同、所以最終選擇有彆罷了,然而……唯獨是你這種舉棋不定、自相矛盾的回答是錯誤的!”
再次搖頭一歎之後,老者自責道:“當年你偷偷尋到為師,希望拜在為師門下,為師看你不僅是天資極高,秉性也是極佳,所以就沒有多想,稍稍考驗之後就直接收你為徒了……但如今想來,為師收你為徒,實際上就是害了你!
你乃是呂家子弟,可謂是家學淵源,你叔祖父明德先生的才學,也絲毫不遜於為師,但呂家之家道傳承於陽明心學,講的是知行合一、人人皆可成為聖賢,乃是持身養德、勸人向善的學問,而為師的這門學問,卻是充滿了揣測人心、利益算計,認為世人皆是逐利,也理應是拋利為餌,可謂是大相徑庭、不可兼容!
你同時傳承了這兩門理念截然相反的學問,自然就會陷入矛盾之中不可自拔,你的天資稟賦極高,完全不遜於坦常,但學問進度卻是明顯不及坦常,麵臨抉擇之際也總是舉棋不定……唉!這樣看來,為師不僅是沒有為你傳道解惑,反而是成為了你的道路阻礙,實在慚愧!”
聞言之後,字為“子毓”的青年低頭沉默,另一位字為“坦常”的青年也是惋惜輕歎。
老者深深打量了“子毓”一眼,也提醒道:“子毓,為師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助你擺脫困境,但為師必須提醒你,在你將來麵臨抉擇之際,若是不能徹底理清頭緒、堅定決心,就絕對不可以押上一切,讓自己身陷險境!任何時候都要為自己預留一條後路!否則,老夫非常擔心,這種舉棋不定、自相矛盾的心態,遲早會害了你!”
子毓再次沉默良久,終於點頭道:“學生明白了!今後無論是做任何事情,學生都會為自己預留一條後路,絕不會隨意讓自己身陷險境!”
聽到“子毓”的承諾之後,老者終於是表情稍安。
而下一刻,無論是林間小舍,還是那位諄諄教導弟子的睿智老者,又或是正在關切望著自己的同窗,皆是變得模湖不清,然後就化作無數道斑駁光影,迅速消散無形。
“公子!公子?醒醒!醒醒!”
在心腹伴當呂平的呼喚下,呂德緩緩睜開雙眼,從小憩之中漸漸蘇醒了過來。
醒來之後,呂德略有茫然的環顧四周打量,似乎想要尋找夢境之中的那位老者與同窗,卻發現此時已是深夜,而自己則是位於郊外野地,躲藏於一處避風位置,身體倚靠著一塊石頭。
看到呂德的惺忪模樣,呂平皺眉數落道:“荒郊野外的,公子豈能睡在這裡?若是我沒有及時喚醒你,你恐怕就要感染風寒了!
又過了片刻之後,呂德終於是徹底清醒了過來,搖頭苦笑道:“原本隻是想要閉目休息一下,沒想到竟是直接睡了過去……還做了一場噩夢。”
呂平一愣,問道:“什麼噩夢?”
呂德自嘲道:“有兩個不肖弟子,先後皆是違背了恩師的叮囑與教誨,恩師早就看穿了他們的不足之處,但他們還是忍不住想要飛蛾撲火,可謂是自取滅亡……真是可笑!”
古人取表字之際,基本上是遵循著三種原則,或者是“同義相通”、或者是“反義相對”、再或者是“含義相順”。
而趙山才的表字是“坦常”,乃是由恩師何明所授,就是遵循了“反義相對”的原則,“山才”的意思是像高山一般的出眾才華,而“坦常”的意思則是命運平坦、與常人無異。
至於呂德,他的表字是“子毓”,乃是由叔祖父呂思瑞所授,則是遵循了“含義相順”的原則,“毓”是孕育的意思,結合呂德的名字,就是積蓄德行之意。
至於呂德夢境之中所出現的那位老者,自然就是前太子太師何明了。
何明在世之際曾經屢次叮囑趙山才,讓他出師之後最好是尋找一位有擔當、有能力的雄主輔左,可以庇護於他、為他擋下外部風險,隻可惜趙山才最終還是選擇輔左太子朱和堉。
朱和堉固然是秉性不錯,也願意毫無保留的信任趙山才,經過成長之後或許可以成為一位明主,但他並無能力庇護趙山才,也無能力為趙山才擋下危險,所以趙山才很快就遭到暗算、死於非命了。
至於呂德……他也不認為自己時至今日還有後路可退,將來就隻能是一條道走到黑了。
想到這裡,呂德緩緩搖頭,表情間愈發是充滿了自嘲之意。
接下來,呂德也不打算向呂平詳細解釋自己的真實想法,隻是扶著身後石頭站起身來,抬頭向著遠處望去。
此時此刻,時間已是深夜,而呂德則是身在南京城以東的郊外野間。
在呂德的視野範圍內,一群沉默寡言、氣質冷厲的壯漢,正聚集在一道堤壩之上,不斷的揮舞鐵鏟,竟是想要趁著夜色掘毀這道堤壩!
這群壯漢,正是朱和堅交給呂德指揮調用的一部分“嘲風”死士。
而這些“嘲風”死士正在全力掘毀的這道堤壩,下遊不遠處就是南直隸境內的皇莊莊田。
如今正值梅雨時間,河麵也正在迅速抬升,一旦是這道堤壩被掘毀,就必將是引發一場規模不小的洪澇,迅速摧毀下遊皇莊的所有耕田!
這也是呂德向朱和堅所提出的計劃一環,即秘密毀掉某處皇莊的上遊堤壩,讓皇莊遭受洪水災害,徹底顆粒無收,再把掘毀堤壩的嫌疑指向南直隸境內的縉紳豪族,趁機扭轉縉紳豪族所掌控的輿情走向!
其實,南直隸境內的皇莊太監們固然皆是行事跋扈、作惡多端之輩,但縉紳豪族在這方麵也絕對是伯仲之間,無論是欺壓百姓、還是侵占良田,他們雙方皆不清白。
但因為縉紳豪族們掌控著朝野輿情,所以就讓皇莊太監們吸引了全部民怨,縉紳豪族們則是把自己扮作了無辜受害者,這般情況下朱和堅若是偏袒皇莊太監,自然就會損害自身風評。
所以,唯有讓皇莊太監們同樣成為受害者,徹底攪混局勢,而縉紳豪族們則是身陷嫌疑之中,朱和堅才可以擁有正當理由支持皇莊太監、打壓縉紳豪族,卻不必擔心自身風評受損太大。
呂德所提出的這項計劃,與朱和堅可謂是不謀而合,再加上呂德不僅是極為熟悉南京轄境的耕地分布、地勢地貌,還可以利用城外的呂家彆院隱藏人員行蹤,所以朱和堅就把這項任務交由呂德負責,還交給了呂德一麵銅牌,讓呂德可以直接調動一部分“嘲風”死士。
而呂德利用這麵銅牌與“嘲風”死士接觸之後,就讓他們隱瞞行跡、分批離開了南京城,又趁著夜色聚集於此,然後就指派“嘲風”死士們開始掘毀堤壩。
此時,看著“嘲風”死士們正在奮力挖掘堤壩,所有人皆是熱火朝天的不斷揮舞鐵鍬,卻又皆是沉默無言、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呂德不由是眼中閃過了一絲忌憚。
這批死士的行事乾練與訓練有素,皆是要遠遠超出呂德的想象,而朱和堅擁有這樣一批死士為他暗中效力,也難怪是從來都不會留下任何破綻。
仔細觀察了片刻之後,呂德問道:“挖掘進度如何了?還有多久可以決堤引發洪災?”
呂平答道:“現在已經掘出了三處裂口,堤壩正在不斷受到河水衝擊,那三處裂口也正在不斷擴大,所以大概再過一個時辰左右,堤壩就會徹底坍塌!”
呂德聞言之後不由一愣,抬頭看了一眼天空的月亮位置,驚訝問道:“進度竟然這般之快?我應該隻是小憩了半個時辰罷了!原以為還要等到寅時之後才可以徹底掘毀堤壩,但按照現在這般進度,也許醜時三刻左右就可以完成任務了!”
呂平快聲解釋道:“就在公子你躲到這裡休息之後不久,眼看著挖掘堤壩的進展不順,我正想要詢問公子的意見,卻有一位疤麵漢子突然間現身,此人顯然是威望極重,隻是抱著胳膊冷著臉站在一旁監工,所有人就皆是不敢惜力,紛紛是全力挖掘,所以進度一下子就加快了。”
說到這裡,呂平表情間浮現出了一絲驚懼,又說道:“那個疤麵漢子除了臉上有一道猙獰疤痕之外,也看不出任何出眾之處,但他看向我的時候,我就感覺自己像是被餓狼猛虎盯著一般,忍不住就要雙股打顫……那個疤麵漢子絕對不是普通人。”
呂德沉吟片刻之後,揮手道:“走!咱們去見一見那位疤麵漢子。”
說完,呂德就率先向著堤壩方向走去,而呂平依然是心有餘季,卻也隻好是不情不願的隨在後麵。
片刻之後,呂德就看到了正在抱臂監工的那位疤麵漢子。
正如呂德評價一般,這個疤麵漢子看似尋常,但你一旦是靠近他,心底深處就會逐漸升起一股出於本能的危機感與驚悚感,即便是鎮定如呂德也不由是暗暗心驚。
但呂德依然是表情平靜的站在了疤麵漢子身邊,近距離觀察了一會兒堤壩上的挖掘進展之後,就轉頭向疤麵漢子問道:“閣下高姓大名?看你也是七皇子的手下,但為何此前一直沒有現身?又一直等到現在才出現?”
疤麵漢子也扭頭看了呂德一眼。
這種眼神……就像是一名屠夫正在持刀打量著待宰家畜,思索著應該從何處下刀一般。
但下一刻,疤麵漢子已是麵現笑意,解釋道:“我叫蔣梟,也是‘嘲風’一員,還是‘嘲風’創建之初的元老,呂公子奉命調動‘嘲風’之人做事之際,我正在執行另一項任務,所以就一直沒有機會與呂公子相見,又一直等到昨天傍晚,我終於是徹底完結了上一項任務,然後就連夜趕來幫忙了。”
說完,蔣梟抬手指向堤壩之上的忙碌眾人,道:“他們皆是‘嘲風’成員,其中有近半數人乃是我親自挑選進入‘嘲風’的,也幾乎皆是接受過我的操練,所以由我親自出麵盯著,他們就不敢偷懶。”
“嘲風……”呂德喃喃自語道:“龍生九子之第三子,為鱗蟲之長、平生好險又好望,常以其形狀作為殿角裝飾!好名字!寓意深遠,真是好名字!”
在此之前,出於避嫌考慮,呂德雖然指揮著“嘲風”死士們做事,卻一直是深諳本份,完全沒有向“嘲風”死士們打探過任何多餘的消息。
直到此時,在蔣梟的主動提及之下,呂德才終於是知曉了“嘲風”這個組織名字。
而蔣梟故意向呂德泄露“嘲風”組織的情報,顯然是想要趁機試探,也一直都在暗暗觀察著呂德的表情變化。
在蔣梟的試探之下,呂德則是沉吟良久不語。
事實上,相較於“嘲風”這個名字,呂德其實對於“蔣xiao”這個名字更感興趣。
宵?逍?瀟?還是梟?
思索片刻後,呂德索性是開門見山,問道:“這個‘嘲風’組織,組建時間有多久了?”
呂德認為,自己這個時候理應是表現出一些好奇,否則就過猶不及了。
而就在呂德與蔣梟二人相互試探之際,往東十餘裡距離的官道之上,正有兩隊人馬一前一後的迅速奔往南京位置。
前麵一隊人馬是以歐陽博、郭敏、錢伯道這三位趙府幕僚為首,他們收到霍正源險些遇險的消息之後,就趕在傍晚城門關閉之前離開了蘇州城,一直是連夜趕路,想要儘快抵達南京與霍正源彙合。
至於後麵一隊人馬,則是以胡梟為首,暗中追蹤著歐陽博、郭敏等人的隊伍,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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