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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京城西郊,某一處空曠院落之中,許慶彥靠坐在院前的一張太師椅上,他的身體與頭部向左稍斜,左拳虛握輕撐臉頰,手肘則是支在椅子扶手上,擺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眉頭也是輕輕皺著。
他身後的房間裡,此刻卻是動靜不斷,有棍棒抽打身體之後的骨裂聲,有語氣嚴厲的質問聲,有挨打之際被捂住嘴巴的痛苦悶哼聲,還有語氣虛弱恐慌的求饒聲。
很顯然,房間裡正在進行一場嚴刑逼供,而且規模不小。
但這一切動靜,似乎都無法乾擾許慶彥的思索,自從他坐在這裡開始,就一直是靜靜思索著什麼,就好似有一個影響深遠的重要計劃正在醞釀,又好似有一個關係未來的重要決定正在抉擇——至於他身後房間裡所發生的一切,仿佛都隻是無關緊要的小事。
實際上,許慶彥此刻的腦子裡可謂是空空如也,沒有任何計劃需要他來製定,也沒有任何決定需要他來抉擇,他什麼都沒有想,就是單純想要擺出這樣一副姿態罷了。
簡而言之,許慶彥如今隻是在刻意模仿趙俊臣平日裡的舉止與神態,認為這樣的舉止與神態很有範,僅此而已。
事實上,近段時間以來,許慶彥隻要是沒有跟在趙俊臣的身邊,每次與那些地位較低的外人進行接觸之際,他總是會刻意模樣趙俊臣的言談舉止。
在許慶彥的眼裡,這種刻意模仿並沒有任何丟臉,反而是他自身逐步成長的明證。
哪怕隻是模仿到少爺的兩三成手段,我許慶彥也算能是大明朝億萬百姓之中的難得人才了——這就是許慶彥的真實想法。
這一次,許慶彥獨自負責處置那些傳播謠言的女真奸細,自然也不會放過顯擺自己“成長”的機會,依然是全力模仿趙俊臣。
最開始的時候,許慶彥也確實在強迫自己認真考慮一些事情,譬如“評書人行會”的今後擴張與運轉、譬如朝廷百官提俸之事的造勢宣傳,又譬如說楚嘉怡最近一直都沒有搭理他……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然而,許慶彥終究不是趙俊臣,他尚還缺乏深入分析一件事情的能力,也無法保持長時間的專注思考,所以他很快就腦子空空了。
就這樣,房間裡的拷問足足是持續了半個時辰,在這半個時辰期間,許慶彥一直是刻意裝出一副深思之態,還要維持著相同的姿勢動作,不由是身體逐漸發麻,隻覺得有些堅持不住。
“是不是應該換個動作了?恩,少爺他每次遲疑不定的時候,還會做出用手指捏眉心的動作,有時候也會身體前傾、雙手交叉在一起托住下巴……”
而就在許慶彥這般思索之際,他身後房間之中的諸般動靜已是漸漸停歇。
顯然,這場拷問終於結束了。
注意到這般情況,許慶彥精神一振,暗暗想道:“終於結束了,讓我等得好幸苦!”
然後,就見一名中年漢子推開房門快步走到許慶彥的麵前,彎腰低聲道:“許爺,對這些人的拷問都已經結束,他們也都已經招了。”
許慶彥則是擺出一副“回神”表情,眉頭再次皺起,就好似被打斷了思緒,然後就用一種風淡雲輕的不經意語氣,淡淡道:“這些人都是建州女真的奸細,也都是漢人的叛徒,天生的軟骨頭,他們受到拷問之後當然會招供,我反而是沒想到像是他們這樣的軟骨頭,竟然也能在你們的嚴刑拷打之下堅持半個時辰之久……馬伯恩,是你的手段生疏了?還是你的幫眾做事懈怠了?”
許慶彥這幾句看似不經意間的感歎,卻暗藏著讓人無法忽視的鞭策之意,這般話術顯然也是在刻意模仿趙俊臣。
不得不說,許慶彥長期跟隨趙俊臣、接受趙俊臣的言傳身教,此時雖是刻意模仿,但也算是有幾分形似了。
向許慶彥稟報之人名叫馬伯恩,數年前曾是順天府的一名衙役,與許多官府衙役一樣,此人乃是一個黑白通吃的人物,明麵上是官府中人,但暗中則是京城內一群青皮的後台,平時不僅領著一份朝廷俸祿,還會收到一份青皮們的孝敬,頗是風光了一段時間。
然而,也許是得意忘形的緣故,馬伯恩三年前無意間得罪了順天府的上司,很快就被趕出了順天府衙門,還險些吃了官司,經此一事之後馬伯恩卻是性子沉穩了許多,又因為他沒有彆的謀生手段,索性就領著曾經受他庇護的那群青皮整日在街頭廝混、乾一些不上台麵的營生,也逐漸變成為了一個京城之中小有名氣的幫眾首領。
近年以來,趙俊臣的勢力觸角蔓延到了方方麵麵,不僅是暗中設法滲透官場、軍隊、內廷,就連三教九流也有涉及,市井街頭的青皮幫眾同樣收買了一批,期間趙俊臣看重馬伯恩相較於彆的青皮還算是有些眼光手段,所以就把他收為己用,平日裡為趙俊臣打探消息、做些見不得光的任務,。
這一次,許慶彥負責處置那些傳播謠言的建州女真奸細,也就借用了馬伯恩的幫派勢力,不僅是因為馬伯恩熟悉市井狀況、能夠無聲無息的控製這些建州女真奸細,也是因為馬伯恩衙役出身,精擅於刑訊手段。
然而,馬伯恩竟是足足用了半個時辰時間才把這些建州女真奸細拷問完畢,害得許慶彥至今也是半邊身體發麻,所以也就心中有些不滿、趁機敲打了幾句。
另一邊,馬伯恩卻不知道許慶彥隻是在模仿趙俊臣,如今聽到許慶彥的敲打之言,隻覺得許慶彥不愧是朝廷權臣的長隨,果然是高深莫測,自然是不敢怠慢,連忙解釋道:“還望許爺見諒,並不是小人手段生疏,也不是幫眾們懈怠於事,但您也知道,小人與幫眾們平日裡總在京城地界廝混,這天子腳下可謂是權貴雲集,也許隻是一個看似尋常的買菜婦人,背後就能牽扯出某位勳貴或重臣,小人出於謹慎、一直都在叮囑幫眾們平日裡做事務必要留有餘地!
所以,許爺您彆看小人手下這幫青皮看似是耀武揚威、凶神惡煞,但實際上他們平時極少對人動手,剛才對建州女真的奸細們用刑拷打之際也是很不習慣,花了很長時間才逐漸適應下了重手,也就被那些建州女真的奸細們小覷了,所以才耽誤了時間。”
聽到解釋後,許慶彥轉頭仔細打量了馬伯恩一眼,然後輕輕點頭道:“你平日裡能有這般謹慎,倒也是一件好事,怪不得我家閣臣會選擇把你收為己用,我今天回去以後也會把你的表現詳細告知於閣臣,想必我家閣臣聽到稟報之後也會更加高看你一眼……現在嘛,就先不談這些瑣事了,你先說說,審問的結果如何?”
馬伯恩連忙致謝道:“多謝許爺的恩情,您今後還有什麼事,隻需要通知小人一聲就行,小人一定妥當辦成……還望許爺得知,經過咱們的拷問之後,這些奸細已經把他們所能知道的消息儘數招了出來,但他們在建州女真的地位不高,所以能招供的情報也不多。
根據他們的供詞,咱們目前已經把建州女真安排在京城境內的奸細儘數抓獲,並無一人漏網,而這些建州女真的奸細潛伏於京城之中的任務,除了收集京城中樞的各類消息之外,也就是傳播趙閣臣的相關謠言,除此之外他們也不知曉更多。”
許慶彥了然點頭,道:“這些奸細都隻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我原本也不期望能審出更多情報,安排這場審問也隻是為了以防萬一罷了。”
馬伯恩稍稍猶豫了一下,又說道:“不過,根據他們的供詞,倒是有三處值得留意的地方。”
“哪三處?直說就是。”
“其一,是安排這些奸細的人,名叫錢通,據說是建州女真大汗的心腹,年關之際建州女真派出使者隊伍為陛下賀壽的領隊就是此人,根據這些奸細的說法,建州女真今後還會派人聯係他們,錢通也可能會親自現身……您看咱們是不是要暗中安排一下,到時候布局把錢通也抓起來?”
許慶彥若有所思,點頭道:“你的想法很好,這件事情就交給你來辦,但這個錢通當初在陛下壽辰之際出儘了風頭,陛下對他可謂是印象深刻,據說還是一個機敏謹慎之輩,你將來若是有機會抓他,就一定不能出紕漏,否則他必然會利用自己的身份惹出事端,到時候還需要閣臣親自出麵處理。”
馬伯恩表情慎重的點頭,然後又說道:“至於第二件事情,乃是小人審問之際無意間發現的消息,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用……那就是,這批建州女真奸細每個月領銀子的地方,乃是‘榮發票號’,他們通過手中票據,每個月都能從‘榮發票號’領取二百兩銀子,而這個‘榮發票號’的幕後東家,乃是晉商之中舉足輕重的陳公興,據小人聽說……這位陳大老板與趙閣臣之間也有關係!
說起來,建州女真的奸細從‘榮發票號’領銀子的事情,本身也許隻是正常情況,畢竟每天都有大量百姓拿著票據從各家票號拿銀子,‘榮發票號’乃是一家大票行,經手生意也多,未必就知曉他們的身份與任務,但小人總覺得,這件事情若是深挖一下的話,隻怕能查出更多事情。”
聽到馬伯恩的這般說法,許慶彥不由是麵色一變,但很快就麵現冷笑,道:“正常情況?‘榮發票號’不知情?怎麼可能!對於這種事情,建州女真必然隻會使用他們所能信任的票號,所以‘榮發票號’必然是深受建州女真的信任,雙方關係也很可能是超乎想象的緊密!
晉商與建州女真之間,向來是有暗中勾結的情況,這也不算是什麼秘密,趙閣臣這段時間以來交給了晉商諸多好處,就是希望他們把注意力轉移到開發漢地諸省之上,不要再與建州女真繼續勾結,但很顯然他們依然是見利忘義、狗改不了吃屎!隻可惜趙閣臣一向是眼裡揉不得沙子!
當初閣臣他出手整頓徽商之際,可是有好幾位富可敵國的徽商倒了大黴,相較而言晉商們則是要幸運得多,表麵上一直都很配合閣臣,也一直都沒有讓閣臣抓到把柄,但這一次嘛……‘榮發票號’、陳公興、建州女真……若是摸清楚了這三者的關係,也許就是少爺出手整頓晉商的一次機會!”
說到後麵,許慶彥已經聲音漸低、變成了喃喃自語。
另一邊,馬伯恩則是直起身子、目光放空,假裝沒有聽到許慶彥的輕聲自語——趙俊臣與晉商之間的明爭暗鬥,絕不是他能夠參與進去的,這個時候馬伯恩隻希望自己越少知道消息就越好。
許慶彥瞥了一眼馬伯恩,再次滿意點頭。
許慶彥這次會注意到“榮發票號”,全是因為馬伯恩的緣故,若是趙俊臣接下來出手整治晉商的話,那麼馬伯恩就是事件起因,所以許慶彥並不擔心馬伯恩會向晉商們透露消息,他剛才的喃喃自語就是為了刻意讓馬伯恩聽到。
正所謂“一手大棒、一手甜棗”,越是有能力有野心的人,就越是需要時不時的敲打,但敲打之後還要給他們一些好處,唯有如此才能讓他們忠心效力——這同樣是許慶彥從趙俊臣身上學到的手段。
如今,馬伯恩的表現讓許慶彥高看一眼,認為值得一用,所以就刻意利用徽商與晉商的例子再次敲打了馬伯恩。
眼見到馬伯恩很是懂得進退,許慶彥又問道:“你能發現這般情報,趙閣臣必然會很高興……你剛才說有三項情報值得注意,最後一項又是什麼?”
馬伯恩此刻的態度果然是愈發恭敬小心了,繼續說道:“至於第三個消息,小人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在這批女真奸細之中,有一人叛逃建州女真之前,曾是京城中人,他的身份與小人相似,當初也是一群青皮的首領,因為失手傷人的事情被官府判去遼東服役,然後因為一場戰事被建州女真所俘,從那以後就為建州女真做事……
按照他的說法,他如今不僅是建州女真的奸細,也同樣是朝廷的探子,因為他返回京城之後,就設法聯係了他當初的那幫青皮兄弟,卻發現那些人如今都已經被朝廷的一個秘密衙門給暗中收編了,成為了那個秘密衙門的民間眼線,他的那幫青皮兄弟還邀請他一同加入,他出於兩邊下注的考慮也就同意了。”
“朝廷的秘密衙門?是哪個?東廠?西廠?錦衣衛?還是六扇門?”許慶彥再次皺眉問道。
馬伯恩卻是緩緩搖頭,道:“都不是,是大內行廠!”
許慶彥終究是學識太淺,愈發疑惑的問道:“大內行廠?那是什麼衙門?我怎麼不知道?”
馬伯恩乃是順天府衙役出身,倒是有些見識,進一步解釋道:“所謂‘廠衛’,其實就是‘三廠一衛’的簡稱,其中這個‘衛’字自然是指錦衣衛,而‘三廠’則分彆是東廠、西廠、大內行廠,其中大內行廠又被稱為‘內廠’!
當年司禮監太監劉瑾與東西二廠有矛盾,就在京師榮府舊倉地、也就是內廷四司之一的惜薪司另設大內行廠,可謂是自成係統,權責較之東西二廠還要更大許多,除了監察官民之外,就連東西二廠與錦衣衛也在內廠的監察之列,用刑也要更為酷烈!然而,大內行廠雖然權勢極大,但它的存續時間卻是極為短暫,正德年間劉瑾倒台後,大內行廠就與西廠一同被裁撤了!
去年年初之際,趙閣臣親自出手重建西廠,一時間可謂是世人矚目,大內行廠卻是毫無消息,小人還以為這個機構已是再無重現天日的機會,但若是該名建州女真奸細的供詞沒有做假的話,那就代表著大內行廠如今已是在暗中完成重建了,但與當初西廠重建之際的大張旗鼓不同,內廠的重建竟是毫無聲息,各方勢力皆是沒有收到相關消息!”
聽完了馬伯恩的解釋之後,許慶彥立刻就意識到了這項情報的重要性。
誤打誤撞之下,他似乎發現了德慶皇帝的暗中布置!——能夠悄無聲息的重建內廠,擁有這種能力的人也唯有德慶皇帝而已!
想到這裡,許慶彥就再也坐不住,迅速起身道:“這個消息極為重要,我必須立刻稟報於趙閣臣!”
說完,許慶彥就要邁步離開。
馬伯恩則是緊跟幾步問道:“許爺,這些建州女真的奸細應該如何處理?”
許慶彥沒有任何猶豫,答道:“除了那名與內廠有關係的建州女真奸細,餘者皆是殺了埋掉!”
馬伯恩目光之中閃過一絲狠辣,點頭道:“也好,趁機讓兄弟們練練膽子,省得下次又要手軟、讓許爺看笑話。”
這一次,許慶彥卻是沒有回應馬伯恩,隻是快步離開了院子,迅速向著京城方向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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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醫學院的成立儀式結束之後,趙俊臣也很快就返回趙府,也及時收到了許慶彥的稟報。
對於錢通與陳公興這二人,趙俊臣另有安排處置,並沒有迅速做出反應,但對於內廠重建之事,趙俊臣卻是無比重視。
於是,趙俊臣當即就傳令他手中的幾個情報機構,全力收集與內廠相關的消息。
趙俊臣原本還以為自己想要收集與內廠相關的消息必然是極為困難,卻沒想到這件事情竟是出乎意料的順利,僅是兩天時間之後,趙俊臣就已經收到了內廠重建的詳細消息。
從某方麵而言,內廠重建之事,之所以是沒有引起朝野各大勢力的注意,並不是因為內廠的存在有多麼的隱蔽,隻是因為內廠的目前實力實在是太弱了,弱到根本無法引起各派勢力的注意。
畢竟,內廠目前隻是初建階段,而且德慶皇帝重建內廠之際,竟是想要瞞過外朝與內廷的所有人,動作也是極其輕微,投射的力量與資源也是極小,再加上德慶皇帝在這件事情上很罕見的表現出極大耐心,並沒有要求內廠迅速發揮作用,反而是耐心等著內廠逐漸壯大實力,這也就讓內廠重建之後不僅是力量極弱,活動也是極少,所以才避開了各派勢力的眼線。
然而,內廠的實力雖然極弱,但以德慶皇帝向來是急功近利的性子,竟是對內廠投入了如此之多的耐心,這般現象本身就意味著內廠的重要性!
尤其是大內行廠的現任廠督——也就是在德慶皇帝的授命之下,全權負責大內行廠重建事宜之人——更是身份敏感,讓趙俊臣不得不倍加謹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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