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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許慶彥根據趙俊臣的吩咐,護送著李勳的妻兒族人一路乘船南下,經由黃河與京杭運河,很快就抵達了蘇州。
李勳與安南伯鄭家的關係,要比趙俊臣的預想之中更為密切,他們到了蘇州之後,並沒有經由陸路趕往福建,而是很快就聯係到了一家看似不起眼的商行,就叫做鄭家商行。
這家商行的幕後主人,自然是安南伯鄭家,一向是負責鄭家與內陸的走私生意。
李家族人表明了身份之後,這家商行很快就給他們安排了一艘船艦,卻是直接乘船出海,也沒有前往李勳的老家福建,而是一路暢通無阻的向著台灣而去。
所以,許慶彥抵達台灣的時間,要遠遠早於趙俊臣的推算。
隻不過,許慶彥從蘇州前往台灣的過程,卻是不大光彩,甚至可以說是很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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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家商行的主事人名叫鄭明,乃是安南伯鄭芝龍之孫,也是鄭家目前掌權人鄭成功的三子,年紀大約是三十餘歲,看起來很是穩重乾練,此人能夠獨當一麵、負責鄭家與內陸的走私事宜,顯然是鄭家的核心成員。
鄭明見到李勳族人逃到自己這裡之後,思及到李家與鄭家的關係,心裡也很是重視,就親自動身護送。
另一邊,許慶彥負責與安南伯鄭家聯係,乃是趙俊臣第一次讓他獨當一麵、擔當重任,許慶彥自然是心中極為重視,認為自己無論如何也要漂漂亮亮的完成趙俊臣的交代。
根據許慶彥的“樸實”價值觀——想要順利完成趙俊臣與安南伯鄭家的初次聯係,就必須要讓安南伯鄭家的人重視自己才行;想要讓安南伯鄭家的人重視自己,就必須要讓安南伯鄭家的人認為自己是一個很厲害、很有能力的人物——簡而言之,就是必須要吹牛才行!
而且,許慶彥近年來深受趙俊臣的熏陶,腦子裡也多少有一些後世常識,比如說他很清楚“第一印象”的重要性,而他留給安南伯鄭家的第一印象究竟是好是壞,很大程度上就要看鄭明對他的印象了。
所以,自從許慶彥見到鄭明之後,就不放過任何吹噓的機會。
在許慶彥的描述之中,趙俊臣固然是手段通天、權傾朝野,拳打廟堂中樞的權臣、腳踢北疆草原的韃子,朝野官商皆是俯首貼耳,就連周尚景也是退避三舍,朝廷這些年來的諸般政績,也儘是出於趙俊臣的主持與推行。
至於他許慶彥,作為趙俊臣的心腹伴當,那自然也同樣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趙俊臣的許多計劃,都是由他許慶彥負責完善與推行;趙俊臣的諸般機密,也全是由他許慶彥負責執行與維持;趙俊臣的龐大商業帝國,就是在他許慶彥手裡漸漸擴張到了今日規模;趙俊臣在陝甘三邊大戰蒙古聯軍的時候,他許慶彥那也是一馬當先、衝鋒在前,邊軍將士們對於他的武勇與韜略,皆是欽佩至極、五體投地……
簡而言之,他許慶彥就是趙俊臣麾下的首席幕僚、最佳助力、以及最強武將……若是沒有了他許慶彥,趙俊臣的諸般成就隻怕也要打個折扣。
若說趙俊臣的權勢與能力在許慶彥的吹噓之中足足是膨脹了三五倍之多的話,那麼許慶彥吹噓自己的時候,就更加是信口開河、無邊無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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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當鄭家船艦抵達了台灣的東邊海域之際,許慶彥與鄭明二人正站在艦首位置聊天。
主要是許慶彥負責吹牛,可謂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鄭明隻是安靜傾聽,也會時不時的點頭讚歎幾句,愈發是助長了許慶彥的吹牛興致。
彆說,許慶彥這些年跟隨趙俊臣跑南跑北、曆經風波,心裡麵確實是擁有許多為外人所不知的機密見聞,而且他口才極佳,也很懂得講故事的關竅,頗是有些說書人的天賦,這些故事從他嘴裡講訴出來也很是生動引人。
趙俊臣一直想要把“評書人行會”交給他來負責,從某方麵而言也算是人儘其用了。
這一次,許慶彥向鄭明講訴了陝甘三邊小川河之戰的“真相”。
“……三公子你可不知道,當時的戰場局勢是何等的危急!在我家趙閣老的布置之下,朝廷大軍分彆埋伏在小川河的南北兩岸,就想要等著蒙古聯軍渡河的時候前後夾擊,這樣就能迎來一場大勝!誰曾想,這般看似是穩勝無敗的布置,竟是出現了變數!趙閣老他指揮著南岸大軍攻打蒙古聯軍的時候,埋伏在北岸的分兵竟是遲遲無法支援,後來才知道北岸那邊也出現了一支蒙古聯軍的分兵,拖住了北岸軍隊的步伐……
這樣一來,就隻能由南岸伏兵單獨與蒙古聯軍的主力作戰,兵力不占優勢、計劃也出現了變數,很快就落於劣勢,將士們也是死傷慘重,說不定就有全軍覆滅的危險!到了那個時候,就要全盤皆輸了!
危機之下,我家趙閣老卻是臨危不懼、擔當果斷,命人執起了主帥旗幟,竟是親自率領著親兵護衛衝入了戰場之中!我方將士看到趙閣老親自出戰之後,立刻是士氣大振,另一邊蒙古聯軍則是被主帥旗幟轉移了注意力,很快就分出兵力追殺我家趙大人,這樣就減輕了前線將士的壓力,戰場局勢也因此是漸漸扭轉了!
三公子,我可不是在吹牛,這件事情是陝甘三邊數萬將士親眼所見的!我家趙閣老當時騎著汗血寶馬、手持爛銀長槍,在戰場上親自捅死了好幾十名蒙古韃子!而我當然也是不甘落後,就護在我家趙閣老的左側,與趙閣老他一同是在戰場上七進七出、殺了個痛快!死在我手上的蒙古韃子,那也有三五十個……
隨後,我家大人見到自己已經吸引了蒙古人的分兵,就退守在雲巒山的山口,那當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我依然是與趙閣老並肩作戰,又殺了許多韃子,利用山勢地形足足是拖延了蒙古分兵一個多時辰,再等到朝廷大軍在主戰場上擊潰了韃子主力之後趕來支援,小川河之戰也終於是以朝廷的完勝而告終!”
說到這裡,許慶彥可謂是手舞足蹈、眉飛色舞,沉溺在自己的故事之中不可自拔,險些是連自己也相信了。
說完之後,許慶彥為了加強自己的可信度,又轉頭向一旁的莫小林問道:“小林,這場戰事你也是親身參與的,也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吧?”
聽到許慶彥的詢問,莫小林卻是表情怪異,一張白淨麵龐上的醒目疤痕也逐漸扭曲了起來。
對於小川河之戰,莫小林當然是印象深刻,因為他本人與趙俊臣的相貌有幾分相似,所以就成為趙俊臣在小川河之戰的替身!
當時也正是莫小林偽裝成了趙俊臣的模樣、主動殺入了戰場之中、吸引了蒙古聯軍的注意力。
從某方麵而言,許慶彥剛才所描述的故事主角,其實就是莫小林自己!
至於許慶彥,那時候正留在陝東“搭救”被“馬匪”綁架的梁輔臣,至始至終都沒有出現過,就更彆說是“並肩作戰”、“七進七出”、“手刃百敵”了。
不過,莫小林這個時候當然是不會拆穿許慶彥的牛皮,隻是伸手摸了摸臉上的疤痕之後,點頭道:“當然不會忘記,我臉上的疤痕就是那時候留下的,那場大戰確實是又慘烈又危險,讓人印象深刻。”
另一邊,鄭明則是撫掌讚歎道:“我也聽說過趙閣老在陝甘三邊全殲蒙古聯軍的赫赫戰功,當時就心向往之,恨不得能效力於趙閣老的麾下,但如今才知道還有這般波折與危險,我隻是聽著許小哥的描述都忍不住捏了一把汗,可知趙閣老的英明果敢、文武功績,當真是更勝於傳聞,不愧是國之柱石!當然,許小哥與莫小哥也同樣都是有擔當、有膽略的豪傑!我今日能與兩位豪傑同乘一船,也是與有榮焉啊!”
讚歎之間,鄭明的表情間滿是真誠的欽佩,就好似是完全相信了許慶彥的大吹法螺。
見到鄭明的捧場表現,許慶彥自然是談性愈高,就想要再講一講自己在渭水之戰的傑出表現。
這一次,就不能“七進七出”、“手刃百敵”了,必須要“以一敵百”、“斬將奪旗”才行。
就在許慶彥腦子裡回想著《三國演義》的細節,打算把關羽、張飛、趙子龍的神武表現儘數安排在自己身上的時候,鄭明抬頭看了一眼天際的雲色,又仔細感受了一些海風,卻是表情微變。
然後,鄭明轉頭看向許慶彥與莫小林二人,表情略有凝重的說道:“還請兩位儘快進入船艙躲避,我看著天色,隻怕是一場風暴很快就要來了,咱們的船艦不大,隻怕是應付起來有些困難。”
說完,鄭明也不等許慶彥與莫小林答應,就大聲指揮著船上水手們準備。
眼見到鄭明的反應有些過激,許慶彥不由是心中奇怪,他抬頭看了一眼天際,卻見到天色晴朗、隻有幾朵白雲飄著,又哪裡有風暴降臨的跡象,隻覺得鄭明有些大驚小怪了。
而且許慶彥早就聽說過船艦出海時的顛簸,許多英雄站在陸地上無所畏懼,但乘船出海之後就會吐得一塌糊塗,而他許慶彥這段時間在海上卻是沒有有任何不適,心中對於航海之事也就下意識的有了輕視。
更何況,許慶彥的牛皮有沒有騙過鄭明尚是未知,但已然是騙住了自己,隻覺得自己經曆了這麼多的大風大浪,堪稱是當世少有的豪傑之輩,就算是出現了一場風暴,又有何畏懼的?
於是,許慶彥並沒有乖乖的按照鄭明的吩咐躲入船艙,反倒是站在一旁看著鄭明指揮著水手們忙東忙西,好不容易等到鄭明的布置告一段落之後,他就走到鄭明身邊問道:“鄭三公子,看你是這般緊張,海上風暴當真是如此可怕?”
見到許慶彥沒有躲入船艙,反而還在甲板上晃蕩,一副無知者無畏的樣子,鄭明不由是有些急切,快聲說道:“當然是可怕了!這般時節的海上,風暴並不算多,也不如春夏之際那般威力,但依然是不可小覷,稍有不慎就是船沉人亡的結局,危險絕不遜於戰場廝殺。”
聽到鄭明講的嚴重,許慶彥原本已經有些心虛與害怕,但聽到鄭明的最後一句,卻又心中不服氣了。
我剛剛才描述了自己在戰場上的神武表現,你現在就突然說海上風暴的危險不遜於戰場,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說你你不把我許慶彥的輝煌經曆放在眼裡嗎?
於是,許慶彥當即就說道:“若是這樣的話,那我就更不能隻是躲在船艙裡忍受顛簸了,正好是趁機見識一下這海上風暴的可怖之處!”
聽到許慶彥的表態,一旁的莫小林欲言又止。
另一邊,鄭明深深看了許慶彥一眼,最終也沒有強求,隻是令人取來一段繩索,又指著不遠處的桅杆,說道:“許小哥是當世英雄,自然是不會畏懼區區的海上風暴,想要親眼見識一下也是理所當然……不過,風暴來臨之際,風雨之勢極大,甲板上也會滑不立足,很容易就會讓人跌落在海裡,所以就要委屈許小哥、把身體綁在這根桅杆之上,這樣才能穩定立足、不會跌落於海。”
把自己綁在桅杆之上,那與囚犯有啥區彆?太丟臉了,許慶彥連連搖頭表示不願意。
這一次,鄭明卻是態度堅定,表示許慶彥若是不把身體綁在桅杆上,自己就絕不讓許慶彥離開船艙,哪怕是用強也在所不惜,一旁的莫小林也是連聲勸告。
直到最後,當鄭明表示所有新手出海都要經曆這一遭,他自己當年首次遇到海上風暴的時候,就曾被他父親親手綁在桅杆上,所以這種事情絕對不丟臉,也不會有任何人笑話之後,許慶彥總算是勉強答應了。
再然後,鄭明就親自動手,用粗韌的繩索把許慶彥與莫小林二人固定在桅杆上,繩索綁的很緊,還打了一個死結,許慶彥隻覺得自己的皮膚都要磨破了,他哪裡受過這種罪?自然是連聲抱怨。
聽到許慶彥的抱怨,鄭明隻是微笑寬慰、不以為意,因為他知道許慶彥很快就沒有心思抱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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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家人皆是精通海事,鄭明的判斷也沒有出錯,一場風暴很快就降臨到了海上。
許慶彥被綁在桅杆上不過是一炷香的時候,天色就突然昏暗了下來,白色的雲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彙聚在一處,遮蔽了天空,也漸漸染成了烏色,海上的風勢越來越強、海麵的波濤也是越來越大,豆大的雨滴砸在臉上生疼,船艦也是明顯顛簸了起來。
見到這一幕,許慶彥的表情微白,隻覺得渾身又冷又麻,也漸漸有些擔心了起來,但身體情況的不適轉移了許慶彥的注意力。
許慶彥原本並不暈船,但這個時候卻是胃部翻湧,嘔吐之意也是愈發強烈。
然而,還不等許慶彥喚人來照顧自己,頭上突然爆出了一聲響徹天際、震耳欲聾的轟鳴雷聲,把許慶彥嚇得魂飛魄散,湧到嘴邊的嘔吐之物也瞬間就全部憋了回去。
下一瞬間,天昏地暗、天地變色,一場狂風暴雨猛地出現了,風勢、雨勢、海上波濤,驟然間強大了十倍不止,船艦的顛簸也同樣是猛烈了十倍有餘。
鄭家的船艦並不算小,但這個時候就好似一片微不足道的枯葉,隨時都會被這場暴虐的風雨給撕成碎片。
至於船艦上的水手們,更是自顧不暇,這一刻隻能是緊緊抱住一切可以抱住的東西,稍一鬆手就會消失在狂風暴雨之中。
許慶彥更是感受到了身不由己的恐怖,就好似坐上了失控的雲霄飛車,剛才還抱怨鄭明把自己綁的太緊,但這個時候卻是認為身上繩索太鬆了,隻覺得自己隨時都會飛出去。
狂風暴雨之下,許慶彥這輩子從未這般狼狽與恐慌過,鼻涕與眼淚布滿了許慶彥的麵龐,但下一瞬間就會在暴風雨給吹走,他的渾身都是青紫痕跡,有些是被繩索勒的,又有些是磕碰到的,還有些是雨點冰雹打的。
許慶彥的衣褲自然也濕了個透,但未必就全是狂風暴雨的緣故了。
見識了這場大自然的威勢,許慶彥突然間懂得了害怕,也突然間明白了自己剛才的堅持是多麼可笑,自然也忘記了自己的英明神武。
但這個時候,船上所有人都忙於應付這場風暴,沒有任何人能顧得上許慶彥,他想後悔也來不及了。
“救我!救我回去!我要回船艙!”
“我不敢了!我不看暴風雨了!我要回船艙!快把我送回船艙!”
“求你們了!我不要留在這裡!爸啊!”
“我要回京城,救我……救我……”
許慶彥大聲哭喊著,但他的聲音被風暴雷霆完全壓了下來,根本無法傳遞到彆人的耳中。
哭喊到了最後,許慶彥的聲音也漸漸微弱。
然後,他就昏死了過去。
這場風暴也不知道持續了多久,期間許慶彥昏迷了幾次,又清醒了幾次,胃裡的東西也在清醒與昏迷之間早就吐得乾乾淨淨,連膽汁都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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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許慶彥再一次從昏迷中清醒了過來,一睜眼就看到了滿臉疲態、卻又似笑非笑的鄭明。
然後,許慶彥突然發現,眼前的陽光格外耀眼,暴風雨已經停了下來。
鄭明一直都留心著許慶彥,所以許慶彥的諸般醜態也被他看在眼裡。
不過,許慶彥畢竟是代表著朝中風頭最盛的權臣趙俊臣,鄭明自然是不敢輕易得罪,隻見他一邊為許慶彥解開繩索,一邊輕聲讚歎道:“許小哥果然是當世英雄,不是船家出身,更是首次出海,竟也敢於直麵海上風暴,並且是一直堅持到最後……也不怕許小哥笑話,我第一次見到這般海況,卻是險些尿了褲子。”
若是許慶彥尚且清醒的時候,這個時候聽到鄭明的稱讚也許會臉紅羞臊,也許會抓著機會再次自吹自擂。
但許慶彥這個時候卻是暈乎乎的,腦子根本不清醒,也根本聽不清鄭明說了些什麼,隻是一味的癱軟在甲板之上,就像是一灘爛泥,自然是沒有任何回應。
見到許慶彥這般情況,鄭明搖了搖頭,又去幫著莫小林解綁了。
莫小林的情況要比許慶彥好許多,但也同樣是異常狼狽,隻是還有力氣應付鄭明幾句,倒是讓鄭明刮目相看了。
但就在鄭明與莫小林二人談話的時候,許慶彥卻是稍稍恢複了一些力氣之後,然後就扶著桅杆站了起來。
他的腦子暈暈乎乎的,隻記得自己昏迷前的執念,想要躲回到船艙之中,所以就搖搖晃晃的邁步向前走去。
但這個時候,許慶彥早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了,眼睛也是花的,隻是憑借本能行事,也根本不知道自己所前進的方向並不是船艙,而是船艦的邊緣處。
等到鄭明與莫小林二人結束了談話,轉頭看向許慶彥的時候,卻是正好看到許慶彥從船邊跌落、一頭紮進了海裡的景象。
見到這一幕,鄭明與莫小林頓時是大驚失色。
“快!快來人!把許小哥救回來!快去!”
隨著鄭明的焦急呼喊聲,船艦上又是亂成了一團!
而這些,也就是許慶彥留給安南伯鄭家的第一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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