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太後的這個問題,顯然牽涉到了這個的本質。
懷柔是君主必定要用的手段。
可是懷柔未必是有效的,畢竟人心難測,猶如海底,讓人摸不透呀。
尤其是現在,新政已經觸及到了許多人的根本利益情況之下,所謂奪人錢財如殺人父母,這是不共戴天之仇。
倘若,陳凱之的所有懷柔政策都沒有用呢?
以往的時候,還可以靠著威信,將許多的不滿壓製住,可今日,讀書人率先出來反對,那麼此時此刻,倘若讀書人們不肯散去,而朝中內外也勢必有人借此事來大做文章,那麼對於陳凱之而言,又該怎麼辦呢?
這樣下去肯定對是不行的,非出大亂子不可。
陳凱之也明白讀書人為何會鬨,心裡雖然心境如明,卻隻是輕輕閉了閉眼,睜開瞬間,他沉默了片刻,才淡淡說道。
“此事的背後,定是有人煽風點火,而煽風點火之人,定不會隻用幾個讀書人來滋事就可以達到他們的目的,讀書人鬨事,固然棘手,不過書生即便謀反,對兒臣而言,也不過如此,所以……兒臣會揪出幕後真凶,將一切亂黨,一網打儘。”
慕太後目中掠過了一絲憂慮之色,她顯然也是想到了,因此她皺著眉頭說道。
“可是倘若亂黨勢大,陛下依靠什麼平叛?禁衛可以信得過嗎?”
陳凱之一字一句的頓道:“勇士營和錦衣衛可以。”
慕太後搖頭,苦笑連連:“錦衣衛不擅平亂,而勇士營不過千人而已。”
“這足夠了。”陳凱之躊躇滿誌的道:“請母後寬心。”
慕太後看著信心滿滿的陳凱之,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她深深的籲了口氣,不禁感慨道:“這大陳五百年來,弊病重重,宛如一個將死的老人,行將就木,渾身上下,無一處骨骼和肌體不是腐朽和糜爛,關乎於這一點,哀家豈有不知,現在江山在皇帝的手裡,皇帝定當要小心,萬萬不可大意,行錯了一步,哀家和皇帝,便無葬身之地了。”
陳凱之也不禁感慨,對於這一點,陳凱之深為認同,節度使的出現,使得大陳境內,諸多半獨立的小王國出現;禁衛和京營,乃至於天下的府兵,也早已是糜爛不堪;豪強們在地方上,瘋狂的兼並土地,無數的百姓,身無立錐之地,即便是在豐年,也隻是混個半飽,一旦是災年,便是大麵積的饑荒,饑荒的同時,便是瘟疫,就是各地頻繁的大小叛亂。
百官們,也早已喪失了開國初期的銳氣,承平越久,義氣早已消沉,以至於地方上,以奢侈和鬥富為榮,而貴家公子們,也不再以建功立業為能,而是穿上了女人的衣衫,標新立異;讀書人已忘了君子六藝,早忘了投筆從戎,隻指望著能靠捧著四書五經,求取高官厚祿。
這種種怪象,陳凱之是見得多了,甚至有些麻木,卻知道,世界不該是如此,一個冉冉上升的王朝,也不該有如此的現象,朝廷的精英們尚且如此,還能指望什麼呢?
這已深入到了骨血裡的暮氣,必須讓它重新換發生機,哪怕是尋找一個新的出路,或是開辟一個新世界,就如這商貿一般,將所有人的YUWANG重新調動起來,再通過這些,從中找出一群新的顯貴。
慕太後沉吟了片刻,看著陳凱之不禁淡淡提醒道:“皇兒,時候很不早了,該上朝了。”
“是啊。”陳凱之頷首點頭:“是該上朝了,母後,兒臣告辭。”
陳凱之朝慕太後行了個禮,隨即……自萬壽宮離開,快速帶著宦官和女官以及侍衛們至正德殿。
正德殿裡,百官們個個臉色各異,隻是無論他們心裡在想什麼,此刻卻都是憂心忡忡的樣子。
不過令他們失望的事,洛陽宮外發生了如此重大的事,陛下竟是姍姍來遲,於是乎,有人開始竊竊私語起來,更多人抬眸,看向陳一壽。
陳一壽是碩果僅存的老臣,又是內閣首輔大學士,許多人自然想知道這位陳公的態度。
而陳一壽麵色鎮定,麵上卻是一點表情都沒有表露,他顯得極有耐心,似乎沒有因為陛下的遲到而顯出任何焦慮,更沒有因為一點的情緒,平靜如常。
至於站在此的眾宗室,則更多的將目光放在了靖王陳義興身上。
趙王已遠去了濟北,而靖王殿下,幾乎已成了宗室的主心骨,且不說他負責了諸多宗室事務,便說他負責了勇士營的後勤,管理著大量勇士營中的宗室,就足以令他成為宗室之中的主心骨了。
現在勇士營幾乎成了熱門,莫說是尋常的宗室,便是一些近支的宗室,似乎也希望將自己的子弟送去勇士營中,在勇士營裡,總比在府上混吃等死的好,而且似乎陛下對於勇士營極為看重,宗室們讀書不成,倘若還隻是躺著衣來伸手,依著陛下的性子,十之八九,是瞧不上他們的,反而是一些宗室之中在勇士營立下功勳的人,陛下尤其的信賴,已有不少宗室子弟,在勇士營中脫穎而出了,幾乎可以想象,他們未來的前途何等的光明。
而這一切,都少不得托請靖王殿下照拂。
陳義興此時麵上也沒有什麼表情,不過對於陛下姍姍來遲,眉頭還是微微皺著,似乎顯得有些擔憂。
待陳凱之一到,幾乎所有人都才長鬆了一口氣,接著便是既定的禮儀,眾人拜倒,三呼萬歲。
陳凱之徐徐升座,隨即四顧左右,便朝眾人淡淡開口說道:“眾卿家都平身吧。”
隨即,陳凱之道:“事情,想必你們已經知道了吧,朕推行新政,莫非是為了朕的私心?前些日子,各部的部堂都給朕上了書,其中揭露了諸多國家艱難之事,朕推新政,正是想要革除從前的弊病啊,可現在呢……現在學宮中的讀書人,不知受了誰的煽動,竟是鬨到了宮外,朕今日召諸卿前來,就是要議一議,該如何處置才好。”
陳凱之話音落下,眾人默然。
這顯然,百官們麵臨到了一個兩難的抉擇。
倘若支持讀書人,就不免要得罪皇權。
可一旦反對讀書人,那麼一旦傳出去,士林肯定沸騰,為官之人,多多少少,還是在乎自己名聲的,畢竟這官是一時的,可名聲,卻是生生世世的啊。
他們很難做出一個堅定的選擇來。
陳凱之皺眉,似乎看破了他們的心思,在心裡笑了一下,隨即便挑眉環視著眾人,才冷聲開口說道:“怎麼,都不肯說話了?朕常聽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朕廣開言路,可為何諸卿,竟無話呢?”
“陛下。”站出來的是一個禦史,這禦史顯得年輕,陳凱之依稀記得,好似這家夥還是自己同年的進士,此人到了殿中,行了個禮:“臣以為,陛下錯了。”
陳凱之冷冷的看著這禦史。
這才想起,此人好似叫諸葛平。
諸葛平麵對陳凱之的目光,並沒膽怯,而是正色的說道:“陛下,眼下查無實據,如何就認為讀書人受人煽動呢,讀書人們憤恨不平,想來一定有所原因,陛下此時若將他們的行為定性,實為不妥,理應先看他們的陳情,再派遣使者至宮外,細細詢問他們為何如此,最終,陛下再斟酌定奪,豈不是好?”
“何況,學宮中的生員,想要煽動,也是不易,他們如此鬥膽犯上,想來,也是一時激憤,這是臣的淺見。”
陳凱之居然沒有憤怒,而是頷首點頭,淡淡說道:“不錯,確實是朕失當了。陳情……朕已大抵知道了,他們認為新政不好,反對新政,一群讀書人,沒有真正身體力行的接觸新政,何以,他們知道新政的好壞呢?既然不知好壞,卻在宮外如此,這實是不可理喻。”
諸葛平沉默了片刻,一字一句的頓道:“臣也反對新政!”
他似乎是鼓足了勇氣:“士農工商,這何止是本朝的習俗,自有禮教以來,曆來都是如此,究其原因,並非是士人高貴而商人低賤,而在於,國家重農亦或重商,重商,難免就要輕農,而重農,又難免要抑商,凡事,都無法兩全,現在陛下要改弦更張,提倡商貿,這便是重商之策,可陛下可曾想過,因為重商,而使大量百姓不思生產,湧入工坊,這固然可以促進商貿,可大量的壯丁逃離了阡陌,便是傷農啊,農……乃國本也,國本動搖,免不得會滋生無數的餓殍,長此以往,便是地動山搖啊,還請陛下三思。”
他一番話,倒算是苦口婆心。
其他人紛紛意動,顯然,不少人都極認可諸葛平的理由。
陳凱之卻是笑了笑,依舊不露聲色,身為天子,難道自己親自登場,和一個禦史辯論嗎?
他四顧左右:“卿等,也是這樣想嗎?難道就沒有人生出異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