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之似覺得自己心冷了。
或者說,他漸漸從舊日的情義之中徐徐走了出來,也許這個世上根本沒所謂的情義,隻有利益,他嘴角微微勾起,朝陳無極一笑。
“是啊,趙王殿下乃是賢王,而無極殿下現在既為郡王,認祖歸宗,實是可喜可賀之事。”
“哪裡。”陳無極背著手,遙看著遠處的亭台樓榭,目光飄忽,竟是淺聲道:“我在外經曆了太多的事,這是天意弄人,吃了不少苦,也受了不少罪,如今,彆無所求,隻求這一生,能夠平平安安,至於是不是郡王,其實並不重要。你呢,護國公,我瞧你躊躇滿誌,非同尋常,將來定是個極了不起的人。”
陳凱之哂然一笑,他凝視著陳無極,這一張比之當年成熟的多的麵容,這麵容帶著病態的白皙,唯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煥發著彆樣的神采,陽光落在得麵容裡,襯得他越發的俊美。
陳凱之看著麵前的陳無極,心裡感觸良多,深深歎了一口氣,才緩緩開口說道。
“殿下能夠這樣想,這就太好了;至於我,我無妨的,我從前不過是個山野樵夫,現在……也不過是有吃多少飯,做多少事罷了。”
陳無極這時長歎口氣,陳凱之分明看到陳無極眼裡,似乎有了某種觸動,他道:“是啊,人活著,就是走一步看一步。”
陳凱之背著手,已旋過了身去:“太皇太後一直將你安置在長安居住嗎?”
“是。”陳無極頷首點頭。
陳凱之心裡笑了,又是扯謊,明顯不可能的。
最重要的是,陳無極扯謊的時候,麵上居然沒有絲毫的波動,可見他早對此熟稔了。
陳凱之心裡清楚,陳無極絕不可能是自金陵之後,就去了長安,陳凱之知道陳無極身上發生了什麼,隻是可惜,他永遠不可能自陳無極的嘴裡得到什麼。
他心裡有些難過,也許人都會變的,永遠不可能是最初的樣子,畢竟經曆的越多,人就越發麵目全非了。
他也不是最初的陳凱之,自然不會在奢求陳無極還是當初的少年了。
因此他並沒揭穿,而是朝陳無極笑了笑。
陳無極眼眸看著陳凱之,緩緩開口說道:“我在甘泉宮,住了四年,這四年來,讀了一些書,學了一些劍術。”
“什麼書?”陳凱之道。
陳無極道:“四書五經之類。”
陳凱之抿嘴而笑:“都是些‘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時中’這些書嗎?”
“是。”
陳凱之笑吟吟的看著他:“此文何解?”
陳無極竟是略略呆了一下,踟躕了片刻,哂然笑了:“讀了之後,也都忘得乾淨了。”
陳凱之隨即道:“是啊,其實這些,對於無極殿下而言,都是無用之物,無極殿下這輩子,即便什麼都不學,依舊也有一生的榮華富貴。”
陳無極搖搖頭,道:“並不是因為如此。”
“那是因為什麼?”陳凱之細聲細語道。
陳無極沉吟片刻,才一字一句的吐出話來:“因為我不信這些,我不信什麼孔孟之道。”陳無極說到這裡,笑了:“此前我流落在民間的時候,見慣了民間疾苦,深知所謂成仁取義之學,都是空話罷了,事實上卻是,成仁取義之人,卻是捧著成仁取義四字,醉生夢死,貪圖富貴;若世上真有仁,何至於我曾經衣衫襤褸,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那朱門大宅之內,卻是夜夜笙歌,數不儘的美味佳肴,裡頭的人,即便是醉生夢死,即便是將吃剩的骨頭喂狗,也絕不肯施舍一分半點出來,可偏偏,他們卻滿口仁義,可見仁義二字,實是可笑。”
陳凱之微微皺眉,目光越發犀利起來,冷冷的注視著陳無極,一字一句的反駁道:“世上是有仁義的。”
陳無極搖頭:“從不曾有仁義。”
陳凱之笑了笑:“不能因為這個世界有人虛偽、狡詐、無恥,便可以否認仁義,無極殿下太偏激了。”
陳無極歎了口氣:“或許是吧。”
二人沉默了。
半晌無話。
就好像聊天無法繼續下去,或者本身,二人就來自於完全不同地世界,所有的價值觀和性情也早已背道而馳。倆人完全不是一類的人,又能說些什麼呢,自然是無話可說了。
陳凱之心裡最後歎了口氣,隨即才朝陳無極笑道:“殿下,該回去了。”
“哦。”陳無極點點頭。
二人肩並肩前行,卻依舊是各自沉默。
穿過了長廊,沿途的宦官見了二人,俱都彎腰致敬,二人也各自點頭會意,眼看著就到了大殿,陳凱之先行一步,身後,突然道:“護國公……”
陳凱之聽到這護國公三字,駐足回眸,卻見陳無極突然呆呆的立在原地,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幽深的眼底,突的變得清澈起來,因為這眼角,有點點的淚光閃動。
陳無極就這樣紅著眼睛看著陳凱之,儘力的將頭抬起一些,似乎是害怕有淚水落出來,他突的哽咽道:“護……不,陳大哥……”像是吸了吸鼻:“陳大哥,我……”
陳凱之麵無表情,眼眸裡顯得有些冷:“無極殿下,有什麼可以賜教的嗎?”
陳無極突的苦笑搖頭,連連開口說道:“沒……沒有什麼,不……不,有一句話。”
陳凱之朝他深深作揖行了個禮:“還請賜教。”
陳無極良久,他似乎漸漸的平複了心情,深了口氣:“你記住一句話,陳無極絕不會侵害陳大哥,未來會發生許多事,許多你可能都意想不到的事,我……我……”他似乎略有踟躕,害怕泄露出什麼,卻苦笑:“將來會有許多人會死,或許……是血流成河,或許是赤地千裡,總之,我絕不會侵害你,陳大哥,即便是認祖歸宗,即便我身上,已有了所謂的‘親人’,可在我心裡,這個世上,隻有一個至親,請你相信我,我會保護你,即便是萬死,亦不足惜。”
他說著,一笑,疾步而走,朝那朝殿匆匆而去。
陳凱之卻呆立在此,自見了這陳無極,陳凱之覺得,似乎隻有這句話,他才能感受到陳無極的肺腑之詞。
旋即,陳凱之微微一笑,低聲喃喃道:“陳凱之是不需要人保護的。”
可抬眸見了陳無極已遠去的背影,他臉色的冰霜卻終是緩和下來,突然覺得心情一鬆。
回到了正宮,太皇太後顯得很是高興,令陳無極和小皇帝坐在自己的左右,道:“今日看你們吃飽喝足,咱們一家人關起門來,其樂融融,真是令哀家高興啊,這樣的好時候,哀家已經許久不曾經曆過了,一家人,就當如此,隻是可惜……”她四顧了一會兒:“琪國公卻是抱病,不能入宮,真是遺憾,少了一個人,便如多了一個刺一般。”
陳贄敬忙道:“琪國公一直身體羸弱,而今入冬,又犯了舊疾,他聽說無極還朝,很高興呢,隻是可惜不能入宮來見無極賢侄,心裡也甚是遺憾。”
太皇太後淡淡點頭,才徐徐開口道:“命人賜一些藥吧,他年歲大了,身子要緊。”
陳無極此時又恢複了那不可捉摸的樣子,陳凱之也沒怎麼將心思放在他的身上。
倒是這時,卻有宦官碎步進來,道:“娘娘……”
太皇太後抬眸看著宦官,一臉不解的問道:“何事?”
宦官一臉愁容:“宮外剛剛送來的消息,琪國公府發來了噩耗,琪國公……歿了。”
一下子,太皇太後的臉上的笑容頓時不見了蹤影,麵色沉了下去,就猶如深潭裡的水,墨黑無比。
皇帝死了叫駕崩,諸侯王死了則稱為薨,而國公若死了,便稱之為歿。
琪國公死了。
太皇太後深深閉了閉眼眸,旋即睜開眼眸,便歎了口氣:“他終究還是沒有熬過這個冬天啊,真是造化弄人。”
眾人俱都露出一副悲哀的樣子,太皇太後似被感染,又是歎息:“哀家年歲也大了,是未亡之人,這未亡人年歲越多,就越是容易生悲,看著身邊的一個個舊人撒手而去,真是五味雜陳,發喪吧,發喪吧。”她揮揮手,心情變得糟糕起來:“你們,到時都該登門去,代哀家去送送他,就這樣吧,你們俱都退下。”
陳凱之心裡卻沒什麼悲意,那位琪國公,自己也見過幾麵,雖沒有和自己為難,不過他年紀不小了,陳凱之隨著眾人行了禮,自宮中告辭而出。
與宗室們混雜一起,出了洛陽宮,陳贄敬出了宮,心裡似乎還放心不下什麼,因為陳無極沒有一起出宮,這令他心裡有幾分焦慮,不過無極剛剛還朝,在太皇太後和太後麵前陪著說說話,本也無可厚非。
陳贄敬於是駐足,朝陳凱之招招手。
陳凱之上前。
陳贄敬則嚴厲的看著陳凱之,良久才徐徐問道:“陳凱之,你真的不想考慮考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