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之沒有點破陳無極。
又或者是,陳無極也很默契的沒有點破陳凱之。
隻是陳無極的氣度,令陳凱之說不出的詭異,雖是幾年不見,可記憶中的那個人已是麵目全非,最令人震撼的是,小乞兒竟成了皇子,這難免令他意外。
可話又說回來,想來陳無極也是如此吧,當初的落魄書生,而今卻成了護國公。
陳凱之眼裡帶著笑意,卻聽陳無極道:“不,隻是我在長安時,一直在想,護國公允文允武,是個什麼樣的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陳凱之朝他頷首:“殿下太言重了。”
太皇太後見倆人聊得很投入,不禁笑起來:“今日除了讓你們來見一見,畢竟……都是宗親,是自家人,此外呢,也是要議一議,無極畢竟是先帝之子,也已驗明正身了。”
她看了看慕太後,此刻的慕太後眼眶紅紅的,抿著唇,眉宇間全是喜悅之色,太皇太後輕輕眯了眯眼眸,隨即又笑了,鳳眸微微一轉,看向宗令府的宗正:“哀家說的沒錯吧。”
那宗令陳武道:“已經驗過了,金碟裡記錄的很詳細,並沒有錯,確是無極皇子殿下。”
太皇太後頷首點頭:“這就對了。既是先帝之子,是哀家的皇孫,那麼你們說說看,該當如何呢?”
太皇太後看向陳贄敬,目光裡滿是冷意。
陳贄敬心裡咯噔一跳,心裡很明白太皇太後的意思,深深歎了一口氣,旋即便格外鄭重的開口說道:“既為先帝之子,不過他年紀尚輕,不妨賜郡王爵。”
“郡王……”太皇太後聞言雙眉微微挑了挑,尾音脫得長長的,旋即才頷首:“這也是沒有錯的,按理,皇子年長一些,就該賜親王,若是識大體、明事理,則進封親王,是也不是?”
陳贄敬頷首點頭:“正是。”
太皇太後的目光依舊落在陳贄敬的身上,含笑著問道:“那麼,是在京呢,還在外放呢?”
陳贄敬毫不猶豫道:“留京。”
這不是開玩笑的事,若不在眼皮子底下,這先帝之子的身份一旦外放,就可能被人拿去做文章,陳贄敬對這陳無極,可謂是如鯁在喉,真是一日都放心不下啊。
因此他朝太皇太後淡淡一笑:“無極初來乍到,對於朝中的事,一竅不通,人又過於年輕,現在不宜外放。”
太皇太後似乎對於陳贄敬的意見沒有太多反對,她依舊點點頭,微微整了整衣襟,才淡淡開口:“你說的,也不無道理啊,留在京師,哀家得空呢,也能見一見,何況她的母後,剛剛與他團聚,也該多多走動,就這麼辦吧。”
陳贄敬方才鬆一口氣,可見太皇太後答應的痛快,心裡卻不免又開始有些踟躕了,隻是此時木已成舟,卻隻有硬著頭皮點點頭。
“在內城,有一處宅院,本是簡親王的宅邸,可自簡親王被獲罪被誅之後,這府邸便閒置下來,平時,也有人前去打理,兒臣以為,既然無極在京,總要有一個住處,這府邸本是親王府,想來無極一定住的慣。”
“如此甚好,那就修葺一番吧。”太皇太後笑吟吟道:“修葺之後,就讓無極入住進去。現在,暫先讓無極住在鴻臚寺,可好?”
“母後聖明。”陳贄敬長舒一口氣。
京裡有不少空置的宅院,都是十幾年前,那一場變故之中的產物,叔王們被誅殺,宅院自然充公,不過這等王府,朝廷想要賜予出去,卻也是為難的很,一般人,是沒有資格住這樣的宅邸的,畢竟裡頭的種種布置,都絕不是尋常人可以企及,可留在京師的這些親王、郡王,自己本身就有王府,更嫌這些王府晦氣,就更對它們沒有興趣了。
所以宅邸是現成的,平時又有專人維護,自然而然,入住就可以了。
陳贄敬又笑著道:“無極初來,想來身邊也沒有多少護衛和伺候的人,臣與無極,乃是叔侄,理應關照,願調一隊護衛,一些平日裡得心應手的奴才給無極用著,請母後恩準。”
太皇太後似笑非笑的看了陳贄敬一眼,卻又將目光落在陳無極身上,淡淡問道:“無極,你看呢。”
“可以。”陳無極至始至終的表現出沉默,即便是現在被問及,也隻很溫和的回答了兩個字,整個人表現的很從容,淡定。
宗室們這才長舒了口氣。
簡親王府靠近京中的左營,而左營的都督乃趙王的心腹,一旦有事,就可以立即將人控製住。另一方麵,護衛和奴才都是趙王調撥的,這無極的一舉一動,都在監控之下。
這無極,倒是溫和的很,似乎對任何事都顯得漠不關心,什麼都不反對,看來……陳贄敬心裡想,此人,看來果然隻是母後手裡的棋子,不足為慮,真正該提防的,卻是母後。
他便笑了,看向陳無極道:“賢侄若還有什麼需求,隻管來尋本王,宮中幽深,進出畢竟多有不便,總不能什麼事,都麻煩到太皇太後和太後頭上,本王與你父親一母同胞,理當關照。”
陳無極朝他作揖:“多謝。”
陳贄敬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捋須笑著道:“不必。”
陳凱之笑吟吟的看著這一切,卻也是無言,隻是偶爾目光落在母後,母後的眸子同樣落過來,四目相對之後,迅速的錯開,陳凱之依舊像沒事人一樣。
此時,外頭有宦官唱喏:“陛下駕到。”
轉眼之間,便見小皇帝背著手,邁過了高高的門檻,頗為神氣的進來。
小皇帝已八歲了,八歲的孩子,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麵上的神色之中,帶著高高在上的樣子,他背著手,宗親們忙是行禮,小皇帝大大的眼眸轉了轉,看了眾人一眼,困惑的問道:“哪個是無極皇兄。”
陳無極眼睛落在頭戴通天冠的小皇帝神色,目光微微一掃,隨即拜倒在地:“臣無極,見過陛下。”
小皇帝依舊背著手,躊躇滿誌的樣子,一雙眼眸直視著陳無極,竟是笑著說道:“朕聽說過你,說你也是先皇之子,是朕之兄,今日一見,果然年長了許多。”
陳無極道:“臣不敢以兄自居,陛下是君,臣是臣,君臣有彆。”
小皇帝依舊笑著,很是得意的開口:“你的話,很好聽。這很好,隻要你乖乖聽朕的話,朕是不會薄待你的。”
陳凱之站在一旁,心裡想,這小皇帝,似乎有了一些‘心計’了,想必此時,趙王一定很欣慰吧,趙王一直在做的,都是在爭取時間,希望小皇帝快一些長大成人。
陳無極道:“臣遵旨。”
正午的時候,陳凱之在京裡跟著用了膳,陳無極因為‘恭順’,似乎頗得宗室們的‘喜歡’,因此陳贄敬將他拉到一邊,自是一陣閒扯,其他宗室偶爾也開一些玩笑,倒也其樂融融。
陳凱之這邊,反而是清冷的,他吃了幾杯水酒,借著如廁的功夫,在這萬壽宮中的後園吹了吹風,頓時覺得清醒了一些。
陳無極……理應早已不是原來那個陳無極了。
陳凱之心裡想。
這個人身上,藏著太多的秘密,還有城府。
而且他是怎麼被太皇太後發現的呢,還是他和某些人有著什麼關聯。
想到此處,陳凱之竟有些悲涼,歲月便如道路一般,當你埋頭前行,回首之時,那些當初的人和事,卻已是麵目全非,以至變得陌生和疏離,他抿抿嘴,笑了。
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當初那個求功名的小書生,而今,卻又有了更大的野心和渴望,當年錙銖必較的自己,卻要立誌去改變這個世界。
世上的事,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人決不能不斷的回頭顧盼從前,而是不顧一切的前行,因為……路就在腳下,而不是在回憶裡。
“護國公……”身後,有一個懶散的聲音傳來。
陳凱之不禁回頭,竟見陳無極徐步而來,細碎的陽光落在他身上,襯得他越發俊美了,好似畫裡走出來的人,隻是他的麵色卻越發的白了,幾乎透明,讓人看不清神色。
陳凱之複雜的看了陳無極一眼,便朝他一笑,點點頭:“無極殿下,不該在喝酒嗎?”
“不勝酒力!”陳無極抿抿嘴,這抿嘴的動作……令陳凱之一呆。
他記得,當初在金陵,陳凱之就愛抿嘴,而那時候的無極,則是有樣學樣,誰料,而今的無極身上再無從前的印記,倒是這抿嘴的樣子,卻和自己太相似了。
陳凱之啞然失笑:“趙王殿下,似乎對無極殿下頗為關照。”
“是啊。”陳無極頷首點頭,也是笑了起來:“久聞趙王叔乃是賢王,今日一見,果然名副其實。”
陳凱之目中暗淡下去,卻側目,凝視著陳無極,良久,又將目光錯開,陳凱之提及趙王,是試探,而陳無極的回答,則是敷衍。
陳無極對自己沒有說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