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街路口是一座橋,橋下是一道清淺的溪流,約摸兩尺深,水中有柔軟的水草,百姓們浣衣濯菜也常用到這河中水源,這條河同時也是暴雨時節泄洪的重要水道。
此刻,那些柔軟的水草已經被連根掘到兩側的堤岸上去了,一坨坨的瘀泥把這些柔軟的水草壓在身下,偶爾還能露出一線翠綠。原本清澈的河水被攪成了泥湯,幾十個役夫穿著兜襠褲站在河中,奮力地挖掘著一灘灘瘀泥。
清平街上第一家是藥店,因為清瘀掘河,橋頭已少有行人走動,祝掌櫃的無所事事,便走出來和督理工程的蘇循天閒聊起來。祝掌櫃對蘇循天道:“蘇頭兒,這河道你們打算清理到什麼程度啊?”
蘇循天道:“這條河是泄洪的主要河道。據工科說,這條河原本麵闊四丈,底闊兩丈,深七尺,你看現在都瘀塞成什麼樣了,連兩尺都不到啊,我們打算把這條澗河修複原貌。”
祝掌櫃的喜形於色,道:“那感情好,隻是……不知清理這一段河道需要多長時間,你也看到了,清瘀已經影響了我家的生意,要是耽擱太長日子,那我老祝可要喝西北風了。”
蘇循天道:“祝掌櫃的放心,不用多久的,你沒看到我們先從這路口開始清理嗎,為得就是儘快清出這塊地方,免得影響百姓進入。少則三日,多則五日,這一塊兒就能清理好了。”
祝掌櫃的聽說要耽擱三五日時光,雖然不太情願,不過三五日功夫倒也耽擱得起,便陪笑道:“那就辛苦蘇頭兒啦,您費心照看著,越快完工越好。啊,陽光越來越足了,蘇頭兒到舍下喝杯茶可好?”
清平街的另一側路口是一條暗渠。這條暗渠同樣具有泄洪作用。但日常則是各種生活用水的排泄口。河道砌好後上邊蓋上石板,石板上又覆了土,變成了一條普通的街道。
數百年下來,很多生活在這街道兩旁的人甚至不知道他們腳下有一條不斷流淌的暗渠。但是此刻地麵已經刨開,蓋在暗河上麵的石板已經重見天日,暗河堵塞非常嚴重,潺潺細流還能通過,水流稍大一點必然瘀塞,已經起不到泄洪作用。
這暗渠一揭開,登時臭味熏天。行人至此大多掩鼻匆匆而過,道路兩旁多是酒館茶肆,原本都很紅火,這一來生意一落千丈,不要說沒有客人登門,就連店主和夥計端起飯碗,在那充溢口鼻的臭氣中都無法下咽。
飯館掌櫃的們一個個叫苦連天,忙不迭出去打聽,得知那位姓毛的大漢就是這一路段的監工。趕緊上前向他訴苦:“毛頭兒,這樣子可不行啊,您怎麼一下子就把整條街都揭了蓋兒啦,我們的生意沒法做啊。”
毛問智把牛眼一瞪。喝道:“乾什麼乾什麼乾什麼?還反了你們啦,這是知府大老爺的恩典,是造福鄉裡,是惠澤百姓。你們懂不懂,你們還敢跟知府老爺唱反調不成?”
眾掌櫃的低聲下氣地解釋道:“不是這樣,知府老爺要清理河道。我們自然感激。我們隻是想知道,清理這條河道究竟要多長時間啊,我們還要做生意呢,實在耽擱不起呀。”
毛問智道:“急什麼急,宋朝時候造的這條暗河,用了五百年才清理一次,我打算造一條一千年後都還能用的泄洪渠,讓千年以後的人都記著我們知府老爺的恩典,這要是偷工減料,被知府大老爺查出來,到時候是你擔待還是俺擔待,心急可吃不了熱餑餑。”
造一條能連續用上一千年的暗渠?眾掌櫃暗叫一聲苦也,馬上就有那心眼靈活的生意人摸出一摞大錢兒往毛問智手裡塞,陪笑說道:“一點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毛頭兒和眾兄弟們辛苦,拿去吃杯茶。我等彆無所求,隻希望毛頭兒能儘快把這段路修好,我等感激不儘。”
眾掌櫃的一見他這般舉動,回過味兒來,馬上紛紛向袖中、懷中、荷包中摸去,毛問智大叫起來:“乾什麼乾什麼乾什麼?都趕緊把錢給我收回去,要不然俺就辦你們一個賄賂差官之罪,嘿嘿,俺老毛的大棍可是早就饑渴難耐了……”
這時候,一個皂隸跑過來,推開眾掌櫃擠到毛問智身邊低低耳語了幾句,毛問智立即振臂高呼道:“小的們,收工嘍!”
“嘎?”眾掌櫃的齊齊一驚,方才意圖賄賂毛問智的那位生意人結結巴巴地問道:“毛頭兒,這離晌午還早著呢,怎麼就收工了?”
毛問智把眼睛一瞪,喝道:“知府老爺有令,叫俺們先去西城,給他的本家親戚們修泄洪渠,怎麼著,你不服嗎?不服跟知府老爺說理去。”
那些飯店掌櫃們哭喪著臉問道:“毛頭兒,你這就走了,那這兒怎麼辦?”
毛問智道:“等我們修完西城再說,開拔,去西城!”
毛問智命人在清理了一半的工程區域插上官府的工幌旗子,便領著一幫光著脊梁、挽著褲腿的役夫呼呼啦啦地離去,隻留給清平街眾掌櫃的一個臭氣熏天的爛攤子。
同樣的場麵,在三街六巷最繁華處,不約而同地上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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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花家娘子正在院子裡篩著陳米,眼角餘光忽地瞥見忽然隔壁院裡來了一位客人,衣著光鮮,員外打扮,手裡提著兩匣禮物,敲開房門同江家娘子對答幾句,便被引進屋去。
花家娘子趕緊把簸箕往石輾子上一放,一扭屁股進了屋,神神秘秘地道:“當家的,剛剛我瞧見有個員外進了江經曆家,還提了一份禮物。”
花經曆今天跑了一天各處工地,統籌安排,調度人員,久不活動的身子,一時有些吃不消,現在隻覺要散架似的。正懶洋洋地躺在那兒歇氣呢,聽婆娘這麼一說,無所謂地道:“你管人家的事做什麼。”
“屁話!”花娘子在他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斥責道:“他是經曆,你也是經曆,怎麼有人提著厚禮眼巴巴地上門求他,就沒人上門給你送好處?你個沒出息的東西……”
花娘子越說越上火,眼見丈夫躺在那兒還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便擰著他的耳朵把他提了起來:“你裝死是不是,聽見我說話沒有?”
“噯噯噯。你輕點,輕點兒……”花大郎苦著臉坐起來,這時就聽門口有人喚道:“請問花經曆在家嗎?”
花娘子鬆開丈夫耳朵,走過去拉開房門,就見外麵站著一位身穿銅錢紋錦緞袍子的清瞿老者,花娘子瞧這老者有點眼熟,仔細一想,登時吃驚地張大了嘴巴,這不是清浪街上“舒氏頭麵店”的東家麼?
頭麵店賣的是發飾、耳飾、頸飾、臂飾、手飾、簪釵、鏡梳。這些東西有貴有賤,幾文錢也是它,幾千兩也是它,用料不同。價格便有天壤之彆。“舒氏頭麵店”作為清浪街上最大的頭麵店,賣的當然都是貴重之物。
握說,要論寶物之奇之貴,隻有同在清浪街上的“大亨雜貨鋪”勝舒家三分。不過那“大亨雜貨鋪”隻賣珍罕之物,不分門類,是以謂之雜貨。這就不是花家娘子這等婦人喜歡遊逛的地方了。
花娘子常去舒氏頭麵店,望著那些目迷五色的珍貴頭麵留連不舍,可惜囊中羞澀,去了也隻能過過眼癮,她是買不起的,因此這舒店主對她便也冷淡的很。可是此刻,這位舒店主卻提著禮匣,滿麵堆笑。
花家娘子作夢似的看著舒東主,舒東主向她欠身一笑,客氣地問道:“這位娘子應該就是花夫人了吧?老朽清浪街舒氏頭麵店店主,不知尊夫花大人可在家麼?”
花娘子如夢初配,期期艾艾地道:“啊!他……他在,舒員外請進!”
花娘子把舒店主讓進屋,這時花經曆已經從裡屋出來,舒店主趕緊上前見禮,花經曆畢竟是官,雖然窮了點兒,便不似乃妻一般失措,泰然讓客道:“蝸居簡陋了些,讓舒員外見笑了,快請坐。”
花娘子給丈夫和舒員外斟了杯茶,依舊去院子裡站著,不住偷偷往屋裡瞧,就見那平日不可一世的舒員外時而陪笑,時而拱手,態度非常謙卑。而平時任她打罵連嘴都不敢還上一句的丈夫卻是端坐如山,捋須頷首,神態淡定,花娘子心頭不免有種異樣的感覺。
待那舒員外告辭離開,花娘子趕緊回屋問道:“當家的,舒員外找你有什麼事?”
花經曆淡淡地道:“也沒甚麼,隻是請托了我一點事情。”說著順手把那禮匣遞給她,依舊淡淡地道:“這是舒員外送的,你收著吧。”說著回到裡屋,依舊躺下。
花娘子急急打開禮匣,就見匣中有整整一套的頭麵首飾,精致的耳環、閃閃發光的項鏈、顫顫巍巍的步搖,花娘子的心立即卟嗵卟嗵地跳了起來。
花娘子眉開眼笑地收好首飾,正要跑回屋去告訴丈夫人家送了些什麼,就聽門外又有人問話,開門一開,依舊是一個員外打扮的人,後邊還跟著一個小廝,挑了兩籃綢段。
這一遭花經曆堂屋會客,花娘子便避到了裡屋去,隔著門簾兒傾聽,聽那員外似是在央求丈夫幫什麼忙兒,什麼生意耽擱不起一類的話,好話說儘,丈夫才答應替他想想辦法,那員外便千恩萬謝地去了。
花經曆一掀門簾見了裡屋,又把兩籃子絲綢遞給娘子,花娘子兩眼放光地道:“天啦,上好的湖州絲綢。”
花經曆依舊一臉的平靜,今天“淡淡的”成了他最常掛在臉上的神色,花經曆淡淡地一瞥,淡淡地道:“不就是幾匹綢緞嘛,收起來就是了,大驚小怪沒見識的樣兒,惹人笑話。我忙了一天,實在乏了,先歇歇,你快去準備晚膳吧。”
花經曆說著,淡淡地往榻上一倒,花娘子聽他如此言語,先是柳眉一豎,可是看看大字型躺在榻上的丈夫,忽地沒了發作的勇氣。
花經曆閉著眼睛正在假寐,一雙手忽然搭在了肩上,張眼一看,就見花娘子仿佛新嫁娘一般暈著雙頰,柔情款款地道:“相公身子乏了,人家給你捏捏。”
花經曆閉著雙眼強作鎮定,臉上依舊淡淡如初,可心裡頭卻如同有一萬頭草泥馬呼嘯而過,激動得實在無以複加:“李師爺沒說錯,跟了這葉大人,果然是吃香的喝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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