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改!”
滿朝的文武百官聽到這個答案,很多人的臉上當即浮起了錯愕之色。
若是這種事情發生在之前,嘉靖帝肯定即刻下令將胡應嘉拖出去廷杖或直接砍掉腦袋,而不是現如今的“朕改”。
隻是現在看來,早前傳聞隆慶帝寬仁和謙遜並非是空穴來風。
這位隆慶皇帝確實跟暴虐的嘉靖帝無疑是大大的不同,起碼現在的隆慶帝絕對不是一個暴君,甚至還會是一位明君。
當然,明君是一些年老官員的看法,隆慶的舉動落到科道言官的眼中簡直是一頭小綿羊,一個能夠讓他們自然發揮才能的儒弱皇帝。
胡應嘉的嘴角微微上揚,卻是乘勝追擊地繼續勸諫道:“皇上,所謂君無戲言!臣會時時督促於皇上,亦請皇上在私底下亦要引以為鑒,萬萬莫要再犯此等過錯了!”
咦?
很多官員紛紛側目,發現胡應嘉的話已經有些過了。隆慶帝剛剛都已經說要改過了,結果他還是如此糾纏,已然變得咄咄逼人的味道了。
高拱雖然是天不怕地不怕,但偏偏在這個事情上並不占理,便是咬牙切齒地壓低聲音威脅道:“胡科長,你莫要太過分!”
“高閣老,下官隻是儘科道的職責,不知哪裡過分了呢?”胡應嘉好不容易得到這個能夠儘情發揮才能的舞台,顯得大殺四方般地望向高拱朗聲道。
在這麼一瞬間,他覺得新朝就是為他胡應嘉而生。不論是當今皇上,還是這一位高高在上的高閣老,不過都是自己的墊腳石。
高拱的話被直接頂了回來,氣得肺都要炸了。原本他想直接以勢壓人,隻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個場合並不適合用這一招。
“皇上,你若是能采納臣的建議,臣雖死而無憾矣!”胡應嘉已經打定主意在這裡博得好聲名,卻是跪下來並懇求道。
中極殿是三大殿麵積最小的殿,雖然胡應嘉站在後麵,但亦是能夠很清楚地聽到他的話,甚至在殿中形成了回響。
隆慶被打得措手不及,同時注意到高拱那張生氣的臉,卻是不知道該不該回應胡應嘉的請求,當即亦是不知所措了。
林晧然將這一幕看在眼裡,自然是知道胡應嘉的那點小心思,眉頭卻是微微地蹙了起來。
不管是隆慶帝,還是他們這些文武百官,其實都要經過一個相互摩擦的過程,這樣才能找到自己精確的位置。
胡應嘉的做法其實大大的不明智,他此舉固然能博得好聲名,但彆看現在的隆慶帝溫順如綿羊,但這終究是大明的皇帝,現在的隆慶帝隻是還沒有從裕王的角色中完全蛻變過來罷了。
在原先的曆史上,為何牢牢掌握朝堂的徐階會選擇辭官離開,卻不是李春芳在背麵搞了什麼小動作,而是他知道隆慶這位皇帝容不下他了。
正是如此,哪怕現在的隆慶再如何溫順,一旦將事情做得太過分的話,那麼隆慶變成真正的帝王之時,很可能就要進行秋後算賬了。
林晧然原本想要低調行事,隻是看到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特彆是自己的盟友身陷困境,亦是站出來嚴厲地嗬斥道:“胡科長,你還要在這裡胡攪蠻纏到什麼時候!”
此言一出,令到在場的官員紛紛愕然地望向林晧然。
雖然對林晧然相助高拱並不意外,但如此直白都訓斥胡應嘉,此舉卻不太妥當。畢竟這朝堂已經弱化了官職的高低,而是要講一個理字。
徐階亦是沒有想到林晧然還有如此失態的時候,心裡不由得湧起一股興奮,顯得幸災樂禍地扭頭望了一眼林晧然。
胡應嘉自認已經開了掛,哪怕此時正跪在地上,亦是戰力全開地回應道:“林閣老,你這是要以勢壓人嗎?下官在這裡糾正皇上過錯,何來的胡攪蠻纏?”
黃光升等官員亦是紛紛望向林晧然,卻不知林晧然唱的是哪一出。
林晧然卻是沒有理會眾人的目光,而是鄭重地向隆慶拱手道:“臣文淵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林晧然有本奏!”
咦?
黃光升等官員突然間發現,剛剛徐階和高拱似乎都漏了自己的官職和姓名。
“林愛卿,你請說!”隆慶雖然亦是不知林晧然唱哪一出,但對林晧然的觀感一直很好,亦是抬手客氣地道。
“皇上,剛剛元輔大人建言特赦有忠貞之心的海瑞,此舉可撫慰百官。高閣老更是高瞻遠矚,陛下剛剛繼任大統,當務之急是安定天下!臣懇請即刻恢複鄭王爵位,此舉既能糾正大行皇帝當年處置鄭王直諫的過錯,亦可安定幾十萬宗室的人心,彰顯皇上愛護宗室的美名!”林晧然對著徐階和高拱吹捧過後,當即將自己的提案拋出來道。
嘉靖在位期間,除了百官上疏對嘉靖修道煉丹的事情進行勸諫外,嘉靖二十九年鄭王朱厚烷上疏諫嘉靖修玄,結果被貶庶人。
如果說徐階請求特赦海瑞是想要博名和洗清自己的過失,那麼林晧然提出恢複鄭王爵位無疑更顯公心,而且確實有利於安定天下。
雖然隆慶是嘉靖唯一的合法繼承人,但並沒有太子的身份,一旦地方的藩王借此發難,無疑對隆慶的皇位是大大的不利。
若是現在即刻糾正嘉靖當年所犯下的過錯,一來能夠給忠心的鄭王一係進行安慰,亦讓其他旁係看到隆慶寬仁的一麵。
當然,這種其實都是漂亮話,大明的宗室根本無力動搖隆慶的位置,雖然占著大義卻沒有大大的功效。
“林閣老所言有理,請皇上即刻恢複鄭王爵位!”高拱亦是意識到此舉的妙處和必要性,當即進行附和地道。
“臣等附議!”雷禮等都是官場的老人,在意識到恢複鄭王爵位確實能夠安排宗室後,亦是紛紛向隆慶進行請求道。
隆慶對韓王的事情知之不深,出於對高拱的信任,加上眾官員一起向他請求,亦是從善如流地道:“好,朕準奏!”
“謝皇上!”林晧然對這個結果並不感到意外,便帶領著眾官員進行施禮道。
隻是經過這一個小插曲,無疑是衝淡剛剛的衝突,胡應嘉還跪在地上大眼瞪小眼,卻不想林晧然直接繞過他這位吏科都給事中進行奏事。
待到大家都安靜下來後,他當即不依不饒地向林晧然質問道:“林閣老,你得給本官一下說法,我如何胡纏蠻纏了?”
這……
在場的官員不由得麵麵相覷,胡應嘉今日是要咬著林晧然不放了。
隻是這便是科道言官的可怕之處,他們雖然僅是七品的官員,但卻是擁有著言事的權力,對誰都敢進行攀咬。
刑部尚書朱衡領教過胡應嘉的可怕,不由得擔憂地望向了林晧然。
林晧然對此自然不會害怕,看到胡應嘉猶如瘋狗般咬他的褲子,便是淡淡地詢問道:“胡科長,你可知今日是什麼日子?”
“今日是皇上登基的日子,但我既是科道,自然有義務在朝堂上糾正皇上的錯誤,焉能讓皇上一錯再錯!”胡應嘉的眉頭微微蹙起,卻是態度強硬地道。
黃光升等官員這才意識到胡應嘉的舉動雖然對,但選的日子確實是有待商榷,畢竟今日是新帝登基的日子,確實不適合如此的不依不饒。
“胡科長,你犯了兩大過錯!”林晧然當即拋出結論,而後豎出兩根手指侃侃而談地道:“一是,今日乃皇上的登基之日,直諫有邀名之嫌。二是,皇上現在是特開隆恩議事,元輔大人和高閣老正向皇上出謀劃策如何定安天下,提防宵小趁新朝未穩而生亂,孰重孰輕你當真不知?”
這……
黃光升等官員沒想到這種素來低調的林閣老竟然是一個如此霸道的人,隻是不得不承認,他的話卻很有道理。
如果這是今後的朝堂,胡應嘉揪著皇上的一點過錯博得聲名倒沒有什麼。隻是今天是登基之日,皇上更是特恩議事,結果胡應嘉偏偏搶在幾位提議大事的閣老前麵進行挑事。
由此可見,林晧然剛剛站出來指責胡應嘉“胡攪蠻纏”,還真的一點都沒有說錯,確實是應該讓胡應嘉閉上嘴巴。
徐階早已經見識到林晧然的辯論口才,看到形勢如此輕鬆地被他三言兩語地逆轉,亦不由得暗歎一聲。
他知道胡應嘉雖然是科道言官,但卻不可能是這個不講武德年輕人的對手。在這個寬仁的隆慶朝,科道言官固然能夠儘情地發揮才能,但最耀眼的恐怕還是這個妖孽。
胡應嘉見識到林晧然的可怕之處,但並不打算認輸地道:“國事固然重要,但我既為科道,自當要時時刻刻敢於直諫皇上,糾正皇上的過錯,這才是忠君之道!”
“嗬嗬……敢問胡科長是何年進入的科道!”林晧然卻是假意發笑,而後淡淡地詢問道。
胡應嘉最初出任江西宜春知縣,但得到徐階的提拔三年未滿便出任吏科給事中,當即顯得有些自鳴得意地道:“我自嘉靖三十七年始,便一直在吏科,而今兩遷致都給事中!”
“如此算來,你入科道已有九年!”林晧然簡單地算了一下日子,當即話鋒一轉地質問道:“郭科長,你既然如此儘忠職守,卻不知大行皇帝齋醮時,你可發一言?大行皇帝修建道家宮殿之時,你可發一言?大行皇帝不立儲君,你又可發一言乎?”
這……
黃光升等官員聽到這個質問,不由得麵麵相覷,胡應嘉的所謂儘忠職守還真的站不住腳,這分明是自欺欺人之詞。
“林閣老,那你亦沒有……”胡應嘉看到林晧然要捅破這個事情,當即便想要將林晧然一起提下水,但突然間旁邊咳嗽聲四起,讓到他不得不將吐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雖然他同樣可以指責林晧然為何不上疏直諫,但無疑是得罪了一大幫的朝堂大佬,甚至會直接影響到當朝首輔的地位。
終究而言,他並不是一個真正儘忠職守的官員,剛剛的舉動不過是為了博名罷了。
徐階的臉色陰沉下來,顯得警惕地望向林晧然,卻是不知林晧然僅僅是打擊胡應嘉,還是意圖將火引到他這個老人家身上。
胡應嘉亦是意識到問題的所在,便是進行改口道:“下官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我如今儘忠儘職,並沒有絲毫的過錯!”
“胡科長,你究竟有錯沒錯,此事不是你說了算!”林晧然淡淡地說了一句,而後向隆慶鄭重地拱手道:“皇上,若是遵循遺詔,免不得有一些正直的科道言官複職。故而臣奏請明年京察著重考察科道,此舉既能篩出一些不稱職的官員,亦能為複職科道官員騰出位置!”
這……
張守直等官員仿佛是重新認識這位林閣老般,沒有想到竟然如此的強硬,竟然敢於將矛頭指向最不能惹的科道。
隻是林晧然的理由顯得十分的充分,且不說這些科道言官原本就“不稱職”,而今自然要為那麼敢於直言的科道讓位置。
很多官員知道這並不是小事,甚至已經嗅到了一股火藥味,卻是紛紛抬頭望向站在最前麵的當朝首輔徐階。
在當下的科道言官之中,其實主要以徐黨居多。像胡應嘉、歐陽一敬和張憲臣等科道都是徐階的爪牙,南京方麵則有陸鳳儀、羅嘉賓等科道,昔日為除掉嚴黨可謂是立下了赫赫戰功。
一旦真進行清洗,卻是很可能會傷到徐黨中人。
隻是吏部尚書是黃光升和都察院左都禦史王廷都是徐黨中人,哪怕徐黨在科道中占據著大量的名額,恐怕亦不會傷到他們自己人。
徐階的眉頭微微地蹙起,顯得警惕地望一眼林晧然,亦是不知道這是林晧然的意氣之舉,還是已經進行了長遠的布局。
“這樣啊,朕……”隆慶一時卻是拿不定主意,不由得扭頭望向了高拱,卻是發現這政事比他想象中要複雜很多。
高拱早已經對科道看不慣了,便是站出來道:“皇上,臣附議!”
“好,朕準奏!”隆慶看到高拱同意,當即從善如流地點頭道。
隻是他在這裡坐了這麼久,特彆是聽著這些事情令到腦袋嗡嗡作響,突然發現做皇帝一點都不好,倒不如之前在裕王府舒服,卻是生起了到此為止的念頭。
黃錦是一個極擅於觀察的人,當即便是板著臉道:“皇上已經乏了,若是再無要事,暫時便到這裡吧!”
雖然很多官員都還有很多事情要上奏,隻是看到徐階第一時間進行回應,亦是隻好跟著進行跪下恭送這位寬仁的皇上離開。
隆慶元年的春節如期而至,不僅禁止了民間的禮樂,而且門口連紅燈籠都不許掛。跟著後世遭到新冠疫情般,這個春節變得有些特彆,往年的熱鬨場景不複存在。
當然,若是關起門來,那自然是另一番光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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