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臣議事廳,空氣彌漫著一股濃濃的火藥味。
自從高拱入閣以來,這種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高拱想要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偏偏遇上無事則安的徐階,兩人的政治理念產生了嚴重的衝突。
其實政治理念是在所難免,像林晧然跟徐階是公認的政見相佐,但大明官場的潛規則曆來都是以首輔為基準,林晧然亦是隻能收斂自己的鋒芒。
隻是高拱並不是一個輕易妥協的人,哪怕麵對著百官擁護的“賢相”,亦是一心想要將自己的政治抱負進行施展。
三人雖然早已經見識高拱的戰力,但看到徐階被氣得這個程度,亦是不由得暗暗瞠目結舌,還真不愧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高胡子。
李春芳作為當朝次輔,又是徐階的小弟,看到事態發展至此,不由得輕咳一聲,當即站出來打圓場地說道:“咱們……還是回到剛才的話題,討論如何節省軍費開支吧!”
頓了頓,他看到徐階和高拱都沒有再爭執,便是扭頭對著旁邊的林晧然詢問道:“林閣老,你覺得能否節省軍費開支?”
這一招說不上多麼漂亮,但無疑將話題引回了正題,同時有效地削減著空氣中的火藥味。
郭樸聽到這個問話,亦是扭頭望向了林晧然。
林晧然雖然樂於看到徐階和高拱衝突,但亦是知道要顧全大局,便是進行回應道:“依照目前九邊的形勢來看,俺答年底或明年初必定會進犯九邊,特彆是宣府和大同的壓力最大。現在的九邊將士不能裁減,而大同、薊鎮一直拖欠的軍費要儘快補上,不然軍心不穩、恐生事端!”
倒不是他身兼兵部尚書便故意替邊軍說話,而是秉承著公正的態度來評說此事。哪怕邊軍再如何貪生怕死,但終究是在九邊的苦寒之地拱衛大明的邊疆,卻是沒有讓他們餓死的道理。
亦是如此,他不僅會反對削減九邊的軍費,而且更希望戶部能夠將一直拖欠的軍費儘快籌足給邊軍補上。
郭樸喝了一口茶水,抬頭望了一眼林晧然,卻是知道林晧然說出這番話還有另一層意圖:他擔心通過加征方法籌集的九邊的軍費再次被提拔過去修宮殿,故而打了一記預防針。
李春芳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後扭頭對著郭樸詢問道:“郭閣老,你對軍費一事怎麼看呢?”
雖然他現在位居次輔,但比郭樸的資曆實在低得太多了,固而他對郭樸並不敢擺半點架子,固而一直保持著謙遜的態度。
“我認同林閣老的觀點!”郭樸將茶盞輕輕地放下,亦是給出答案地道。
在三位閣臣的周旋下,內閣議事廳的火藥味無疑慢慢地消散開來,而徐階和高拱亦是向三人投來了關注的目光。
高拱倒是渾然不將剛才的事情當一回事般,徐階的眼睛明顯閃著一抹陰鷙,已然是將今日的事情記到了心裡。
李春芳輕輕地點了點頭,便是對著徐階恭敬地道:“元輔大人,我跟郭閣老、林閣老的意見都一樣,這九邊將費一時半會卻是削減不得,不知您怎麼看?”
林晧然默默地吃著一塊糕點填著肚子,同時暗暗地打量一眼徐階,知道徐階此次必定是有所圖謀,卻不知他究竟打的是什麼主意。
徐階的臉色微微地緩和下來,顯得一本正經地對著在場的眾人說道:“戶部尚書葛守禮剛剛遞上了帖子,因邊餉不足,所以奏請朝廷再行開納加征三年!”
後世很多人都以為徐階取代嚴嵩之後就阻止嘉靖再行修宮殿,這其實是錯誤的。不說徐階能夠取代嚴嵩,正是他主持重修萬壽宮,這徐階哪有資格和膽魄跟嚴嵩叫板。
除了剛剛修建的紫宸新宮外,承天皇宮的工程沒有間斷,顯陵的祾恩殿亦已經開始,還有乾光殿、修武福宮等。
加上遲遲得不到有效解決的宗藩祿米,朝廷的財政早已經是“入不敷出”,而今的工程一直沒有停歇,為了解決九邊的軍費問題,這些年亦是通過了加征、加派這種方式進行解決。
現在提議“開納三年”,雖然令人心情沉重,但已然是緩解當下財政的有效問題,畢竟九邊的軍費確實不能一直拖欠。
此話一出,令到素來喜歡跟徐階唱反調的高拱亦是眉頭蹙起,開始認真地思索起這個問題。
徐階在事情拋出後,亦是淡淡地說道:“咱們都是聖人門生,這加賦之事,若不到萬不得已,老夫亦是不會拿到這裡商榷。隻是現在九邊的軍費一年則要支出二百三十六萬兩,現在不繼續加征,這銀子又從何而來?”
高拱知道最大的根源還是在內帑的開支上,隻是他雖然為人驕橫,但心裡卻清楚這個觀點一旦拋出去,那這些話即刻傳到嘉靖的耳中。
哪怕當年被恩寵二十年的嚴嵩,就是因為在重修萬聖宮上不儘力,結果都遭到嘉靖生嫌,何況還是微不足道的自己呢?
其實這加征早已經成為了一個既定的事實,現在定下一個三年期限,這可以讓地方衙門更加有序地執行,反倒更有利於地方衙門開展的加征工作。
“加征三年,這未免太長了些?”郭樸的眉頭微微地蹙起地道。
徐階亦是溫和地解釋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些年正是我們屢屢臨時抱佛腳,令到加征之事總是出現紕漏,而今加征成為必然之勢,倒不如製定一個三年的期限!”頓了頓,又是補充道:“當然,這三年期間,隻要咱們內閣同心協力,定然能夠解決大明的財政問題,我到時亦能夠安心地告老還鄉了。”
在說到“同心協力”之時,他的目光特意掃了一眼高拱。
高拱的眉頭蹙起,心裡卻是發笑道:三年後告老還鄉?就你這個屍位素餐的甘草閣老,我高肅清便容不得你三年。
郭樸的心裡是反對加征三年,隻是從目前的財政形勢出發,似乎還真是最為穩妥的做法,卻是扭頭望向林晧然道:“若愚,你擔任戶部尚書期間的成績咱們是有目共睹,不知你怎麼看呢?”
高拱亦是扭頭望向了林晧然,雖然他同樣擔任過戶部尚書,但正是這一份經曆,讓他更是明白林晧然在理財上的可怕。
如果不是林晧然多數指點於他,他恐怕都要栽在六部技術含量最高的戶部尚書一職上。亦是如此,論到對理財的見解,林晧然無疑是最有發言權的人。
林晧然的眉頭微微地蹙起,其實已經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對於大明朝廷財政的問題,他自然是十分了解。正是因為了解,才知道這個事情棘手,更是清楚這敲定加征有利於地方開展工作。
隻是他的心底還是有所排斥,畢竟他既有過貧窮的經曆,更在地方任過職,知道這個加征會加重百姓的負擔,甚至會產生不少破產的百姓。
但是他現在不是地方的知府,而是大明的閣臣,更是主持邊事的兵部尚書,隻有保障軍費才能有效地麵對俺答的報複。
徐階將林晧然的反應看在眼裡,亦是拋出橄欖枝地道:“若愚,如果一旦敲定加征三年,那麼籌建騎兵營一事有了穩定的財力,卻未嘗不可為之!”
這已經是給林晧然開出條件:隻要他同意加征三年,那麼林晧然打造騎兵營的計劃再無阻礙。
林晧然的心裡微微一動,終於明白徐階的心思。
徐階其實是希望加征三年,此舉不僅有效地緩解財政問題,而且徐階亦是能夠更加從容地執政。畢竟財政一直得不到有效解決,徐階這位首輔亦是要承擔一定的責任。
不過這加征終究不是一件好事,一旦林晧然選擇站出來唱反調,不說他已經跟郭樸和高拱聯盟,單是林晧然的影響力就足夠讓到徐階成為眾矢之的。
這對於極愛惜名聲的徐階而言,卻不是一個可以接受的結果,故而對林晧然亦是開出了一個還算不錯的條件。
郭樸和楊博並沒有太過強烈的觀點,固而亦是將目光落向了林晧然。
林晧然在知道前因後果後,卻是抬頭望向徐階道:“元輔大人,不妨考慮推行刁民冊,如何?”
目前大明的財政問題需要主要體現在開支上,宗藩祿米、軍費和工程開支宛如是三座大山般,直接將大明財政壓得喘不過氣,但收入方麵的問題同樣不容忽視。
若是能夠有效地打擊到偷稅、漏稅等問題,那麼大明財政的糧稅收入必定能夠大幅地增加,從而通過財政收入大幅增長來緩解財政問題。
刁民冊,無疑是打擊偷稅和漏稅問題的核武器,如果向兩京十三省全麵推廣開來,保守估計能讓糧稅收入增加三成,遠比向百姓加征要強。
李春芳聽到林晧然再度提及令到他一度頭皮發麻的刁民冊,亦是忍不住扭頭望向徐階,想知道徐階會不會突然“回心轉意”。
“林閣老,刁民冊有違祖規,且皇上亦是已經表示不會推行此冊,還請林閣老莫要再提!”徐階的眉頭微微地蹙起,顯得一本正經地說道。
雖然他的語氣顯得堅定,但亦是給足林晧的臉麵,拋出的是當今聖上,並沒有否認刁民冊本身的作用。
實質上,經過他巧妙動作,嘉靖確實已經明確不支持萬民冊。
高拱的眉頭微微地蹙起,隻是這個事情背後帶著祖製和皇上的意誌,亦是讓他不好進行發難。
林晧然聽到這個答複,心裡還是不免失望地輕歎了一聲。
雖然他早知道會是這個結果,但知道想要徐階支持推行刁民冊,這個事情確實是太過艱難了。不說這裡的官紳阻力不小,徐階的二十四萬畝良田要繳納的稅賦更是一個天文數字。
最為重要的是,一旦推行刁民冊,那麼很多官紳的田產很可能會公開,不說其他在職的朝堂大佬,單是一位坐擁二十四萬畝良田的首輔就已經很難堪。
不僅是為了自己的利益,還是為了避免那個大麻煩,徐階都有理由堅定地反對刁民冊的出台,維護著官紳階層的利益。
李春芳似乎是擔心林晧然又拿刁民冊出來說事,亦是在旁邊附和地道:“林閣老,皇上確實已經表示不會同意推行刁民冊!”
郭樸和高拱則是抬頭望向對麵的林晧然,林晧然的立場亦是微微地動搖了起來。
目前最有效的手段自然是推行刁民冊,但憑著徐階的地位和恩寵,哪怕加上郭樸和高拱的支持,這個事情亦是做不起來。
其實他心裡亦是知道這一點,所以拋出刁民冊更多還是一種試探,而今得到了明確的拒絕,那麼無疑是要“差中選優”了。
雖然這個政策會讓百姓接下來三年時間會過得更艱難一些,但隻要騰開手來解決這蒙古的問題,那麼九邊軍費的則能夠朝廷削減,大明朝的財政必定能夠得到緩解。
隻是不知為何,他的心裡還是隱隱感到不妥,總覺得這裡存在著一個邏輯思維上的錯誤。
徐階當即輕咳一聲,將目光望向了猶豫不決的林晧然。
雖然他現在大權在握,但在這個事情上無疑受到了林晧然的牽製,一旦他不支持自己加征三年的方案,那麼事情還真就難辦了。
在不經覺間,這位昔日隻能在內閣端茶倒水的年輕人,已然成為了朝堂舉足輕重的大人物。
李春芳知道林晧然雖然比高拱年輕很多,但卻知道林晧然是一個能夠顧及大局的人,故而顯得自信地望向林晧然。
正是這時,一道身影從外麵急匆匆地闖進來,對著坐在首座上的徐階拱手道:“徐閣老,黃公公讓你即刻到萬壽宮一趟!”
聽到是黃錦叫徐階到萬壽宮,空氣中當即彌漫出一份緊張,卻是紛紛擔憂地望向了那位小太監,深知萬壽宮那邊恐怕是出了大事。
徐階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自然不敢再商討這等小事,便是對著其他人拱手,然後隨著小太監離開。
李春芳隻想要宣布散會,徐階突然去而複返,直奔剛剛沒有動的糕點,一個放到嘴裡,另兩個則是放到袖中。
林晧然等人原本在揣測著嘉靖是不是昏倒還是殯天,但看到徐階這個舉動,卻是不由得忍俊不禁,連同李春芳都差點忍不住笑了出來。
隻是看到徐階消失的身影,大家還是恢複了凝重,嘉靖的身體恐怕又出了問題,甚至他們需要開始著眼於新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