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的事情在秘密地進行處理,林晧然將出使朝鮮的任務交給了李雲虎的親侄,讓他夥同聯合艦隊運送雷州布前往朝鮮推進這一場交易。
之所以參與到這個買賣中來,他的目標自然不會幫著聯合商團賺錢,而是希望聯合商團能夠進入朝鮮,甚至是直接控製住朝鮮的市場。
對於後續的計劃,他亦是跟著花映容進行商議,希望她能夠將聯合錢莊換個形式入駐朝鮮,在當地發行雷州布票控製朝鮮的金融業。
雖然朝鮮沒有呂宋的金礦,亦沒有暹羅那般肥沃的土地,但卻是擁有一千萬人口的國度,這裡同樣蘊藏著一筆可觀的財富。
不過這些終究是“職外之事”,林晧然的主業還是大明的禮部左侍郎,目前最重要的工作是推動宗藩體係的改革。
雖然他將方案送到內閣已經三天,但卻遲遲沒有動靜。
其實這亦不算是拖遝,這種大事情通常都是要走一套完整的流程。方案要經過內閣和皇上的審閱,接著還要舉行九卿廷議,最後這才做出最終的決定。
哪怕隻是短短的一些時間,兩京十三省的奏疏如同雪片中送來,已然是影響著朝局。
“廣西監察禦史陳一榮謹奏:廣西三府遇數十年不遇之乾旱,靖江王府以經年朝廷祿米待價而沽,致使桂林城米價鬥米六錢,此舉不令人寒心乎?微臣請罰靖王府三年祿米,以敬效尤……”
這一道來自廣西的奏疏令到宗藩的問題甚囂塵上,對靖江王府的從中謀利的行徑雖然很多官員能夠理解,但亦是紛紛進行譴責。
一省的大半的糧稅都要用於供養這幫宗藩,結果災難來臨之時,這些宗藩竟然用百姓的稅米反過來對百姓趁火打劫。
正是這一道來自廣西的奏疏,令到大家重新思考著宗藩祿米的問題,認識到這幫宗藩的危害性,致使大家對改革宗藩祿米的情緒空前高漲。
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在給徐階那邊施予壓力的同時,亦讓林晧然這邊多了一些支持者,無形中幫著林晧然減輕了改革的阻力。
七月的休沐日如期而至,隻是天公不作美,一場大雨在午後突然降臨。
黃豆大的雨水打在後海的湖麵上,遠處泛起了道道漣漪,近處的荷葉被打得搖曳不止,無休無止的雨水將眾人困在閣樓之上。
“鬥米六錢?當真是養著一群白眼狼!”
“若是長此以往,整個大明的財富都落到宗藩手裡!”
“我不相信徐閣老還能一直壓住師兄的方案,我看他當真比嚴嵩還要可恨!”
……
跟著以往一般,林晧然跟眾同年一起到城北的食為天相聚,麵對著宗藩所暴露出來的問題,在場的人亦是暢所欲言。
林晧然望著眼前被雨水所籠罩的後海,舉目遠眺對麵水霧繚繞的宅子,卻是不想抱怨這些不公,今天隻是想要好好地放鬆一下。
楊富田和寧江似乎是看出了林晧然的情緒不高,卻是沒有過來打擾林晧然,而是拉著其他同年一起打馬吊。
官場的種種紛爭和不如意,在這裡似乎得到了宣泄,隻是宣泄的方式不同罷了。有人選擇對同年傾訴,有人則是直接破口大罵,亦有人則是喜歡在此痛飲。
周幼清的興致顯得很高,不過他是因為出任考功司員外郎,不僅主動參與到打馬吊的活動中去,而且還喝得酩酊大醉。
時隔一個月的同年小聚,如同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般,在狠狠地宣泄一番後,一切又如同是雨過天晴。
在雨停之後,楊富田安排著人將周幼清送了回來,又是跟著其他同年紛紛道彆,而後跟隨著上了林晧然的馬車一起返回城南。
休沐日的第二天,內閣似乎是感受到了外界的壓力,卻是終於有了動靜,徐階讓張四維到禮部將林晧然請到內閣。
林晧然知道事情已然出現了波折,但卻不是全然沒有任何準備,便是乘坐轎子前往西苑,而後從宮門走向無逸殿。
得益於昔日的值司郎的任職經曆,加上時常能夠出沒這裡,令到他對西苑多了一些熟悉感,甚至還認識領路的小太監。
時間已經到了響午,首輔值房度過了上午最難熬的悶熱時段。
身穿蟒袍的徐階舒服地坐在案前票擬奏疏,看著林晧然從外麵進來,卻是開門見山地說道:“你交上來的宗藩體製方案老夫已經看過了,不過關於‘宗人補償金改民籍’一項,則必須要進行劃除!”
雖然聲音不大,但卻是顯得毋庸置疑,已然是沒有任何的商量餘地。
林晧然雖然隱隱猜到徐階會進行從中作梗,但聽著他的態度如何堅定地否決,心裡既是意外又是感到震驚,亦是正色地進行詢問道:“元輔大人,這是為何?還請給我一個解釋!”
雖然在宗藩新體製中,通過限定妻妾人數和禁止擅自通婚來約束宗人的人員增加,又直接削減了祿米,但最重要的是一項無疑是“削爵為民”。
隻有打破宗藩的“鐵飯碗”,這種才能為今後徹底解決宗藩的問題埋下伏筆,而單是削減宗藩祿米無疑是治標不治本。
張四維正想要送來茶水,剛好聽到二人的談話顯得劍拔弩張,卻是不由得停住了腳步,聳起耳朵在門前傾聽。
徐階的地位自然是遠在林晧然之上,隻是麵對著林晧然的質問,卻是沒有發怒的意思,而是平靜地回應道:“我跟嚴尚書進行商議,按著你的補償金方案,戶部根本拿不出這一筆錢!”
“元輔大人,此事下官其實已有對策,咱們可以從……”林晧然卻是早有了這方向的預案,當即便是大聲地回應道。
徐階抬起手打斷了林晧然的話,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老夫還沒有說完!”頓了一頓,他的眼睛跟著林晧然進行對視道:“皇上不同意!”
這五個字說得並不重,但如同重炮衝擊到林晧然的心房。
如果前麵徐階的理由還有一些討價還價的餘地,那麼這五個字卻是不容絲毫的質疑,因為這是當今聖上的意誌。
跟著往朝不同,當今皇上是一個說一不二的帝王。昔日親自導演左順門血案證明了他的冷血,將首輔夏言推上斷頭台證明他的無情,更是以此墊定了他無上的權威。
林晧然原本還想要進行爭取,結果聽到這最後的一句話,眼睛不由得瞪起來道:“皇……皇上不同意?”
他不是沒有考慮過皇上這個變數,隻是經過他的一番判斷,加上孫吉祥的仔細分析,都覺得嘉靖應該會同意才是。
但偏偏地,事情竟然出現了這一個始料不及的答案,嘉靖成為了這次改革的阻礙者,更是這個事情的終結者。
如果是徐階不同意,他還能進行力爭,但嘉靖不同意的話,隻能是捏著鼻子接受了。
張四維聽到皇上不同意,心知這個事情已經是一錘定音了。
“老夫昨晚齋醮的時候,便是拿著你的方案親自請示過皇上,皇上當時便是圈下了宗人補償金改民籍那一條,並說了一句話!”徐階輕輕地點頭,語氣顯得平淡地說道。
“不知是什麼話?”林晧然知道這便是閣臣地位崇高的原因,哪怕是六部尚書見皇上一麵都不容易,但徐階卻能經常見麵議事,便是認真地詢問道。
“其實這話已經不新鮮,昔日皇上跟你們禮部說過的一句話!”徐階沒有當即公布答案,而是進行提示道。
林晧然的眉頭微微蹙起,一時間卻是摸不著頭腦。
徐階抬眼望了一下林晧然,卻便是在紙條上寫下一行字,然後直接遞交給林晧然。
林晧然接過紙張,不由得輕聲念道:“雲在青天水在瓶!”
關於此話的正確理解:真理就在青天的雲上,瓶裡的水中。道在一草一木,道在一山一穀,道在宇宙間一切事物當中。我們處於世俗的紅塵當中,一些欲望已經根深蒂固,因此要做到淡泊高遠,必須漸漸消除欲望,到最後才能真正理解“雲在青天水在瓶”。
昔日秦鳴雷提交宗藩新方案的時候,便是得到了這個回應,當時他們禮部三位官員都是認真地進行揣摸聖意。
“宗人是雲,百姓是水,你現在可明白聖意乎?”徐階將毛筆輕輕地放下,對著林晧然認真地詢問道。
林晧然輕輕地點頭,心裡暗暗地歎了一口氣,突然間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倦意。
敢情嘉靖由始至終都沒有打算對宗藩動過真格,之所以答應對宗藩削減祿米,主要還是大明現在的財政已經無法負擔起宗藩的祿米,從而影響到他的修玄大業。
隻是基於這一個動因,嘉靖並不需要對宗藩進行大動乾戈,並不需要侵害宗藩的核心利益,甚至他亦不希望宗人脫離封地的束縛。
“老夫不是不想推行你的方案,而是皇上的態度已經明朗,你拿這個方案回去修改一下吧!”徐階指著旁邊的方案苦口婆心地道。
當然,這個事情其實沒有了商量的餘地。哪怕他是大明的首輔,亦是沒有底氣跟當今聖上相爭,一直都是乖乖服從聖意。
“下官告辭!”林晧然看得出徐階沒有訛騙於他,便是拿起那一份方案進行拱手,然後轉身離開了首輔值房。
在門外遇見恭敬有加的張四維,卻是懶得理會這位晉黨的接班人,直接走出了無逸殿。隻是麵對著外麵的燦爛的陽光,他整個人卻是處在陰雲之下。
若是無法對宗藩進行削爵,不僅根治不了這個腐朽王朝最大的病症,而且對他後續想要推進的改革亦是形成了巨大的阻礙。
不過倒沒有完全喪失希望,畢竟這一朝不行,那麼下一朝還是有很大的機會。
事情並沒有拖到第二天,新的方案在當天下午便送到李春芳的手裡,而後李春芳又派人將方案送到了內閣。
徐階看那一項內容已經被劃掉,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隻是他發現林晧然仍然想要刷存在感,在原先的宗藩祿米的派發中,一直都是發放祿米和寶鈔,但現在卻是增加了白銀一項。
大明的官方貨幣是寶鈔,隻是如今的大明寶鈔早已經成為一張廢紙,現在林晧然要將祿米折現成白銀,卻是巧妙地混淆著兩者的折價。
這個做法無疑會加強白銀的地位,但現在的鹽稅和商稅其實都是采用白銀結算,白銀早已經取代寶鈔成為官方貨幣。
最為重要的是,廣西監察禦史陳一榮彈劾靖江王府用祿米謀利一事卻是暴露了直接派發祿米的弊病,這個辦法無疑是有利於減輕靖江王府這種待價而沽的現象的發生。
徐階沒有再將這份方案壓在內閣,當即便呈送給皇上,而嘉靖並沒有交由九卿廷議,而是直接讓內閣進行頒布。
由於各方已然都達成了共識,這個方案沒有受到言官的阻撓,很快便是公之於眾。
隻是誰都想不到,這一個看似中規中矩的宗藩條例,悄然地埋下了一個大動蕩的伏筆。
“林雷公之名不過如是!”
“宗人一直繁衍,此舉治標不治本!”
“宗藩之弊不削爵,大明百姓苦矣!”
……
麵對著新鮮出爐的宗藩條例,京城很多士子和底層官員的矛頭紛紛指向了林晧然,認為他推出的條例不夠徹底,對他更是“大失所望”。
當然,很多事情根本經不起推敲,此事的阻力明顯是在上層。
林晧然先前已經拋出了一個“削爵”的條規,但現在沒有得到正式推行,顯然是沒能通過內閣或皇上的審核。
雖然經受著一定程度的批評,對林晧然的名聲造成一定的影響,但這些都是處在可控的範圍內,這個關乎宗藩改革的事情亦是畫上了一個句號。
宗藩條例並沒有觸碰到宗室的核心利益,他們並沒有出現過激的反應,這個事情沒有引起太大的波瀾。
嘉靖四十三年的七月在平靜中度過,八月悄然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