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十日。
秋天的最後一天,天氣依舊晴朗。
吃過朝食,晨霧逐漸散去,通紅的太陽已經懸在了山脊之上,散發著明亮的光芒但卻並不熱烈。
陳旭和王五王七三人四馬都收拾捆紮整齊。
“娘,我走了,和小妹在家保重!”陳旭上馬坐好,身上穿著兩件加厚的細麻布衣,脖子上圍著一條灰白色的羊毛圍巾,手上還戴著一雙粗麻布手套,看起來既怪異又有一絲英姿勃勃的氣息。
“兄長,早點兒回來,圈裡的山彘都快找不到吃的啦!你還說寒衣節給我做好吃的香腸和血旺……”杏兒依依不舍的叮囑。
陳旭老臉有些發紅,殺豬這件事一拖再拖,看來隻能等到寒衣節過了從宛城回來在說了,於是隻好說:“放心,最多兩日,兄長便會回來,到時候給你鹵豬尾巴和豬耳朵好不好!”
“我才不要吃尾巴和耳朵,我要吃糖醋排骨和紅燒的大肉!”杏兒不高興的說。
好吧!陳旭感覺自己還是沒弄清楚一家人的愛好和口味,杏兒說的兩道菜都是他最討厭的,不過貌似除開自己之外,大部分人都喜歡吃。
“小妹保重,兄長走了!”陳旭拉轉馬韁雙腿一夾,訓練良好的大馬聽話的掉頭,王五和王七兩人腰挎大劍,身背長弓跟在後麵,幾匹馬瞬間就遠去。
江北亭的邀請本來陳旭可以拒絕,他對南陽一群官吏沒有絲毫的好感。
但虞無涯去宛城好幾天了卻沒有絲毫的音信傳回來,他很擔心水輕柔,而且他也不知道王青袖到底打聽到趙柘的事情沒有,這個結還需要早點兒解開才行,不然繼續拖下去,說不定自己哪天就會無聲無息的被王青袖一刀捅死了,到時候自己變成鬼哭都找不到地方。
……
整個鹹陽最近都很熱鬨,因為臨近寒衣節,城裡也漸漸有了一絲後世過節的熱鬨,家家戶戶都開始準備祭祖的物品,同時也是迎接冬至和新年的到來。
寒衣節起源很早,據說在西周就已經出現,每到十月的第一天,周天子和屬國都要舉行盛大的祭祀活動,稱為臘祭,以獵物為祭品,天子在社壇上祭祀日月星辰眾神,在門閭內祭祀五代祖先,同時慰勞農人,頒布新的作息製度,提醒國人要添加衣裳,因此也稱為授衣節。
而秦始皇作為大秦皇帝,按照秦律明天又是新年,既要祭祖又要迎新,因此最近的朝會的議題便是各種祭祀安排,所有的農商政務也都暫緩下來。
但不管皇家祭祀也好,還是民間的祭祀也好,一切基本上都已成定例,農人可以根據今年的收成來增減給老祖宗的祭祀物品,而皇家卻是一年比一年隆重,去年征服齊國之後天下一統,這是史無前例的壯舉,因此祭祀活動當然不能減免,需要更加豐富多彩才行。
不過今日秦始皇的心思卻似乎沒放在如此重要的祭祀安排之上,因為祭祀自有太仆府的官員,早朝不過一個時辰便結束,秦始皇回宮之後換了加厚的錦服,然後在暖榻上坐下之後思慮許久,然後抬手說:“宣太醫徐福!”
“喏~”門外一個宮人匆匆而去,很快帶著一個身穿灰色麻衣,頭戴黑色玉冠的中年人快速而來,正是半個月前離開小河村的徐福。
“徐福見過陛下!”徐福進殿之後對著坐在暖榻上的秦始皇拱手拜禮。
“徐太醫勿用多禮,請暖榻上說話,朕宣你來是想問問上將軍的病情如何?”秦始皇大袖一擺指著暖榻上一個軟墊說。
“多謝陛下!”徐福再次行禮之後才跪坐到軟墊之上,似乎感覺略微有些不習慣,身體輕輕的扭了幾下才坐下來。
“徐太醫不善跪坐乎?”秦始皇微笑著說。
“陛下洞察入微,臣的確不喜跪坐,跪坐太久會導致身體氣血運行不暢,血氣下沉腿腳麻木,驟然起身會頭暈目眩,如若不注意便會得風疾之症,輕者半身不遂,重則全身癱瘓,最疾者當場會猝死,年紀越大這些症狀便越是明顯,因此臣一般都是高坐,福建議陛下以後都需高坐!”徐福拱手平靜的回答。
秦始皇微微點頭說:“徐太醫說的不錯,朕每次上完朝起身,都會有腿腳麻木頭暈目眩之兆,一直以為是朕身體有恙,原來竟然是跪坐太久氣血不暢導致的,看來這朝堂之上的跪坐製度需要改變一下了,半月前高太仆散朝之時一頭撲倒在地,幸虧太醫搶救及時才醒過來,朕不希望其他年邁大臣步其後塵也!來人,與朕和徐太醫換高椅~”
“喏~”門外響起宮人的應答聲,很快搬來兩個高腳的椅子擺在暖榻前麵。
“陛下大仁!”徐福拍馬屁之後跟著站起來。
“徐太醫還是說說上將軍的病情吧!”重新落座之後秦始皇再次回歸正題。
“上將軍乃是舊創複發,內腑有損,加之年歲已高,非旬日之功可以恢複,近幾日臣探視均未見好轉,但也未見其惡化,不過臣已經和太醫令、太醫丞還有諸多太醫會診,開了幾劑調理藥方,隻需要每日按時服用,定期診治,加上有暖榻輔助氣血運行,想來一定會康複蘇醒過來!”徐福慢慢把王翦的情況大致說了一遍。
“上將軍乃是我大秦之中流砥柱,當初朕欲授他太尉之職,卻被他三次婉拒,一直閒賦在家清閒養老,前次朕托他去清河鎮尋找仙家弟子,沒想到竟然讓他染上重疾,是朕之過也!”秦始皇臉色雖然平靜,但眼神卻有悲傷之意。
“陛下莫要自責,人都有生老病死,旦夕禍福誰能猜測?上將軍一生勇武,雖然年逾六十仍舊能夠斬虎屠狼,更顯豪邁無雙,因此必然受上天眷顧一定會清醒過來,陛下不必太多擔憂!”徐福趕緊說。
“人都有生老病死……”秦始皇喃喃的反複念叨幾遍這句話,然後直勾勾的看著徐福,“徐太醫,朕時常看一些上古傳說,《爾雅》和《山海經》皆有記載,西荒之地有西王母國,西王母便居於昆侖神山上,掌不死仙藥。上古之黃帝舜帝都得到過西王母敬獻的白玉,堯帝還曾專門去昆侖山拜訪過西王母求取不老仙藥,而後羿也曾經得到西王母賜予的長生不老的仙藥,朕如今橫掃六荒八合一統華夏,自認功勞不比三皇五帝差,因此也想去西荒之地尋找昆侖山拜訪西王母,你認為如何?”
徐福呆呆的愣了許久才滿臉苦笑的拱手說:“陛下,福非是所問之人也,爾雅和山海經臣也讀過,上麵記載的許多地方都模棱兩可,無根無由完全無法令人信服,這西王母國隻言在西荒之地,但卻無人能知西荒究竟在何處?而且山海經曾言: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善嘯,蓬發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如此形容乃是窮凶極惡之狀,非是善類也,即便是昆侖山上有不死之藥,但西經流沙之地又遠隔萬裡,非吾等凡人能至也,又如何才能求取?何況神仙之說悱惻虛妄,陛下萬不可輕信!”
秦始皇沉默了許久之後微微歎口氣:“徐太醫,你本是琅琊郡人,一直在海邊生活,有沒有聽說過海外神山的傳說?”
徐福內心微微一顫然後趕緊搖頭:“臣未曾聽說過也?”
“你真未聽說過?”秦始皇的語氣略微生硬。
“陛下,臣不敢撒謊!”徐福內心惴惴,但想起臨行前陳旭的反複告誡,還是暗自咬牙搖頭。
“那你看看這個?”秦始皇隨手拿起放在暖榻案牘之上的一卷竹簡遞給徐福,徐福不敢怠慢,趕緊接過來打開,片刻之後額頭有冷汗沁出。
“這是你們齊地幾個方士數日前聯名獻給朕的奏章,而且朕也也安排人打聽過了,這些人是當地飽學著名之士,而且所說並無悱惻之意,朕覺得也非是虛妄之言,這是三座神山在山海經中也有過記載,海內東經曰:蓬萊山在海中。《列子湯問》亦記載:渤海之東有五山,一曰岱輿,二曰員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其山高下周旋三萬裡,其頂平處九千裡。山之中閒相去七萬裡,以為鄰居焉。其上台觀皆金玉,其上禽獸皆純縞。珠之樹皆叢生,華實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聖之種……”
秦始皇似乎對這一段記憶尤為深刻,因此也記得特彆清楚,慢慢說完之後冷漠的看著徐福,“你剛才說熟讀山海經,但又言說不知海外有神山,莫非真的以為朕能夠欺瞞乎?”
徐福此時也回過神來,不慌不忙的把竹簡看完之後雙手放到案牘上拱手說:“臣不敢欺瞞陛下!無論是山海經還是列子之言,都不能確信也,山海經來曆莫辯,是何人所著都不知道,華夏曆經夏商周三千年而至大秦,從未考證出山海經的來曆,而且所記內容荒誕不經,山川地理皆都不清不楚,所寫的禽獸更加荒誕不羈,前齊國稷下學宮大學士鄒衍曾數言:九州地理,皆不與之同也。因此無數人猜測,山海經乃是戰國之時好奇之士取穆天子傳、莊、列、離騷等典籍彙編以成,絕非古籍,至於列子在湯問之中提到的五座神山則更加無稽,眾所周知,列子乃是道學名家,所求者新奇宏大也,理論貴虛,慣以天地為談論對象,所著之湯問中提到的神山、仙聖、不死草、龍伯之國身高萬丈的巨人、中國四十萬裡之外身高隻有一尺五寸的僬僥國人,極北之地身高僅有九寸的諍人,還有那溟海天池中的鯤鵬,這種種皆都是莫可名狀的東西,如天馬行空一般完全無法令人確信其存在過也,因此臣剛才聽陛下說起神山,自然是未曾聽說過的,但臣自幼在海邊長大,也喜歡駕船出海,那大海上海島處處,大大小小如巨龜遊龍浮隱波濤之中,皆都荒蕪不堪未曾有人踏足,何曾聽聞有過仙聖,這上書之人臣雖不認識,但以前亦曾有過耳聞,的確是齊地名士,但從未聽過他們言論過蓬萊、方丈、瀛洲是神山仙島也!”
“你是說他們在欺騙朕?”秦始皇臉上微有怒色。
“臣不敢妄言!”徐福趕緊搖頭。
“你暫且退下吧,好好為上將軍診治切不可大意,今日之事不可外傳!”
“是!”徐福行禮之後退出大殿,然後用袖子擦了一下額頭的冷汗,此時感覺後背都一陣發寒。
“三座神山到底是真是假,世間記載神人仙聖者眾多,唯列子有神仙之名,如今列子門徒護佑陳旭,這陳旭又是否真的是仙家弟子,如若不是,為何會有如此多的奇思妙想,白蛇傳到底從何而來……”
房間裡秦始皇獨坐高椅之上,臉色陰晴變幻不定,然後打開一本白蛇傳,再次翻到那白素貞盜仙草的章節細細研讀起來,除開嘩嘩翻書的聲音,房間裡顯的寂靜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