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姑娘輕輕應了聲,眸光似水,含情脈脈的又看了眼朱栩,這才起身走向不遠處的琴房。
李姑娘坐下,檀香嫋嫋,一襲白衣,真有仙子入凡塵的飄逸之感。素手撥弄琴弦,不由得令在坐的方以智,柳德豐都是心頭一跳,眼神泛起一抹異色。
朱栩沒有在意,他隱約從方以智的話裡聽出了味道,手裡端著酒杯,默默思忖。
江南的風氣確實比北方複雜,千絲萬縷,朝廷外派過來的官員,很容易被地方派孤立,架空,想要對江.蘇動手術,還得找本地人,堡壘得從內部攻破。
朱栩心裡一動,轉頭看向方以智道“方兄,令尊對朝廷新政如何看待?”
方以智與柳德豐兩人都沉浸在李姑娘的琴聲裡,聽著朱栩突然開口,都不由得皺眉。
這是焚琴煮鶴!
在這種時候,所有人都應該靜靜聽琴,琴聲結束了誇獎一番,然後才能交談,這是起碼的涵養!
李姑娘手一頓,停了下來,抬頭看著朱栩,黛眉微蹙,雖然看不清表情,顯然也是極其不悅。
她輕輕起身,走了過來,對著方以智,柳德豐微微傾身,道:“讓二位見笑了。”
方以智不冷不熱的微哼一聲,端著酒杯一口喝下,而後低著頭,一臉漠然之色。
柳德豐倒是笑嗬嗬的如彌勒佛,連忙道:“李姑娘的琴聲乃是仙音,我等凡人豈能聽全?下次還要再來,不妨下次在聽……”
李姑娘端起酒杯,輕撩麵紗,小小的抿了一口。
這次已經不看朱栩了,本來她對這位‘朱有酒’公子還頗為期待,現在卻是一點興致都沒有了。
朱栩自然將眾人的表情都儘收眼底,絲毫不在意的看著方以智道:“據我所知,令尊在其他各地頗有作為,朝廷諸公也大是好評,不知他是如何想法?”
方以智皺著眉頭,神色冷漠。
他現在很不喜歡這個朱有酒,打心底厭惡。
在他看來,朱有酒這麼追根究底,無非是為他那位即將到任的兄長摸底,這要他如何回答?
許傑現在是內閣中書,那是朝廷中樞派出的人,巡撫都要讓三分,他父親還隻是右參政!
回答支持嗎?那不是自打嘴巴,他剛才的大話豈不是如放屁,臭不可聞?
回答不支持?那就是將他老子推入火坑,一旦這位朱有酒將他的原話寫信給許傑,隻怕許傑還沒有上任,他們父親就要調任了!
朱栩看著眼神不斷閃爍的方以智,麵色不動的等著。
對於黃立極,他是失望的,在滾滾大勢麵前,還一心的明哲保身,遲鈍不前,朱栩已經暗自決定,過幾天就讓他告老還鄉。
他走了,那接替他的江.蘇巡撫就要認真的斟酌了,這個人必須是江南人,有足夠的影響力,卻又沒有被捆綁住。
有魄力,有能力,認同新政,會大力的推動江.蘇的政改向前,披荊斬棘,毫不畏懼。
方孔炤,在內閣,地方各級官員的評價中,都極其的好,是一位乾吏,朱栩沒有見過,想從他兒子這裡摸摸底。
方以智被朱栩看的無比厭煩,冷聲道:“家父身為朝廷大員,自然有他的考量!朝廷的新政也是金無足赤,若是有不妥,自然會反對,豈可一概而論!”
方以智的話算是滴水不漏,無可指摘。
朱栩剛要再追問一下,方以智突然又一種警告的語氣道:“朱公子,你我皆是白衣,依照大明律,不可隨意非議國政,你如此再三逼問,就不怕我父上書彈劾你們兄弟,令你那位兄長的調任折戟沉沙,一場空嗎!?”
方以智的話雖然不善,可朱栩從他有些惱羞成怒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味道。
朱栩習慣性的手指敲著桌麵,若有所思。
方家在南方是顯赫大族,往上三四輩都有人入朝為官,翰林也有兩位,影響力奇大。
若是方孔炤能擔起大任,朱栩倒也不介意其他。
在座的李姑娘,柳德豐,方以智看著‘朱有酒’的神態,都暗自皺眉,心裡不喜。
這個人目的性太強,很沒有涵養,完全不將其他人放在眼裡,在場的其他三人,他居然完全拋開,自顧的沉思起來。
“柳大人,方公子,朱公子,我又給你們找來一位……”
突然間,老鴇媚笑嗬嗬的推開門,向著裡麵說道、
來人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一身青衫,手拿折扇,神態從容瀟灑,抬著手向裡麵的幾人笑道:“在下初來乍到,聽說柳大人,方密之在這裡,忍不住前來拜訪,還望見諒。”
方以智等人轉頭看去,微微不悅,這場宴會因為一個‘朱有酒’的攪局已經進行不下去,現在又來一個。
老鴇似乎看出了場麵有些尷尬,連忙道:“這位許公子來自京城,是許傑許大人的族弟,剛剛來到揚.州,是為許大人探路的……”
在座的眾人都是一愣,尤其是朱栩,端起的酒杯一頓,轉頭看去。
果然,來人與許傑有三分相似,隻是朱栩與許傑沒有深交,彆說族弟了,親弟弟的事他都是一概不知。
朱栩眨了眨眼,轉頭看向其他幾人。
柳德豐與方以智對視一眼,目光落在朱栩身上,甚至是那李姑娘都眼神疑惑的看著朱栩。
既然是本家,這個時候不是應該起身相迎嗎?
對了,那許傑派了兩人來探路?
來人確實是許傑的族弟,許英,他抬著手也愣住了,氣氛有些不對勁,不管如何,總該有人招呼一聲,看了看眾人,目光轉向身旁的老鴇。
婦人也是怔住了,旋即慌忙笑著道:“姑娘,快將許公子請進去啊……”
李姑娘輕輕起身,瞥了眼坐著不動的‘朱有酒’,含笑的道:“許公子請進。”
柳德豐與方以智都沒有說話,目光猶疑的在在朱栩臉上掃過。
朱栩捏了捏下巴,怎麼辦,假李鬼遇上真李逵了。
許英有些莫名的走進來,在方以智左手,李姑娘下首坐下,微笑著道“在下初來貴地,還請諸位多多指教。”
柳德豐有些勉強的笑著,目光在朱栩與許英臉上掃過,一個是表弟,一個是族弟,該怎麼辦?
方以智倒是目光微閃,盯著朱栩看了一會兒,突然向著許英道:“許兄,這位朱有酒是令兄的表弟,為何不見禮,莫非有些齬齷?”
許英一怔,抬頭看向朱栩,頓時冷著臉道:“家裡的同輩之人我儘皆認識,為何不知還有你這樣的表兄弟?說,你到底是何人?為何冒充我大兄的表弟!”
在場的人都是一驚,都驚訝的轉頭看向朱栩。
柳德豐有些愕然,看著朱栩道:“你是冒充的?”
可在他看來又不像,這人雖然缺了一些涵養,可見識,氣度,談吐都不是尋常人。
倒是方以智冷笑,道:“我倒是記得朝廷有一條規定:凡是冒充朝野官員,親屬,侍從等謀利,輕者杖罰,重者流放!”
朱栩麵色不動,眼神帶笑。
這方以智倒是聰明,雖然猜不到他的身份,卻早早看出他是假冒的,且可能認為是他父親政敵派來探底的。
“活學活用,不錯!”
朱栩沒有看許英,看著方以智語氣帶著讚許道:“你有才華,敏銳,是一個人才,隻是你站的高度不夠。一個人的成就,往往取決於他的高度,站得高,看得遠,方能比彆人做的更好,更快,更穩妥,也更能展現才能。你現今坐在這青樓的二層小樓上,已經阻擋了你的視線,你甚至不情願去看,去聽,去想,把自己關在一個牢籠裡自怨自艾……大丈夫生於天立於地,酒色財氣樣樣不能少,可要明白其中的度,持身守正要明白‘身’是什麼,‘正’是什麼,大勢在哪裡……”
方以智聽著朱栩喋喋不休的話語,心裡怒火再難遏製,猛的一摔酒杯,咬牙冷聲道:“想與我說教,你還差的遠!冒充朝廷大員親屬,哄騙李姑娘,柳大人,你最起碼要判罰流放三年!來人,將此人送去揚.州府衙門!”
門外頓時衝進來兩人,一看就是方以智的家丁,伸手就要抓向朱栩。
曹變蛟閃身而出,直接抓著兩人的肩膀,一個轉身,直接扔向樓下。
朱栩坐著紋絲不動,心裡暗自搖頭,知道這方以智是勸不了了,轉頭看向許英道:“許傑來江.蘇是要做事的,不是和光同塵,狼狽為奸。你的目的我不管,你回去轉告許傑,如果南下,讓他在蘇.州留一段時間,好好走一走,看一看……你說了,他就知道我誰了。”
朱栩說著,起身就走了。
他決定再考察一下方孔炤,若真是個乾吏,他決定任用他做江.蘇巡撫,但方孔炤是右參政,按照道理,是左參政接任,許傑剛剛離開京城,顯然不合適,隻能將他的任命推後,先讓方孔炤上任。
許英不明所以,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朱栩出門,還在思索他的話。
柳德豐更愣神,隨意指揮一省參政,這個人是有什麼來頭?還是在裝腔作勢?
方以智突然目光大動,臉色驟變。
這個年紀,這樣的語氣,整個大明除了皇帝,還能有誰?
再想著他剛才的話,方以智渾身都顫抖起來,臉上的冷汗不停的落下。
他臉角動了動,一個字也說不出,渾身冰冷發顫。
傳說中的景正皇帝可是心思深沉,一言不合就殺人抄家,他剛才的話已經得罪死了,會不會再牽累他父親,禍及整個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