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謙益發了一頓脾氣,轉身就出了巡撫衙門。
雖然他是欽差,可沒有實權,除了逼著黃立極等人做事,他還要準備江南的春闈。
崇禎以來,總共隻能進行了一次科舉,這次第二次。第一次因為種種原因,草草收場,並沒有實際作用。可這一次不同,這是‘景正新政’後的第一次,從內閣到六部,再到地方都異常的重視。
大明朝廷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官員已經出現斷層,急需培養年輕人才。
主考官是一個特殊的職位,特殊在於,凡是這次考中或者未考中的士子都會是這位主考官的學生,稱呼他為‘座師’,將來出將入相,必將是一股大勢力!
雖然現在‘結黨’是禁忌,可有些事情是避免不了,同鄉,同窗,自然而然的就會抱團,更何況這種僅次於‘親’的‘師’。
錢謙益也是有野心的人,加上與京城的溫體仁不對付,更加希望能發現棟梁,為朝廷薦才,加奠入閣的基礎。
錢謙益走了,留下黃立極與方孔炤兩人。
黃立極坐在主位之上,神色漠然,心裡卻在盤算著錢謙益的話。
錢謙益的話很重,並不是在故意嚇唬他。
皇帝的船隊現在去了河.南,最多半個月就會來應天府。皇帝對於‘狎妓之風’甚是厭惡,朝廷也屢次出過嚴格規定,若是讓他看到秦淮河上的繁華熱鬨,不知道會作何感想,至少……他這個巡撫隻怕是坐不穩了。
隻是,他剛來應天府沒多久,一切都還沒有理順,秦淮河上流連的又都不是普通人,關係複雜,千絲萬縷,根本就不能輕動。
黃立極對於能來江.蘇任巡撫本是極其高興,繁華鼎盛,無亂無災,當是輕鬆寫意。可現在發現,他陷入了一個泥潭裡,掙紮不脫,皇帝還虎視眈眈,即將駕臨。
黃立極是沒有大魄力的人,在黨爭中也一向左右逢源,小心翼翼,這件事複雜多變,責任重大,他扛不起,沉吟半晌,抬頭看向方孔炤道“方大人,你覺得我巡撫衙門該如何做?”
方孔炤倒是沉靜,抬手道:“大人,南直隸糜爛已久,官宦士林整日沉迷於酒色,縱情肆意,通宵達旦,意誌低迷,喪失進取,確實需要著手整頓,下官沒有異議。”
黃立極神色不變,默然一陣,又道:“許傑即將調任左參政,你怎麼看?”
許傑是內閣中書,與內閣輔臣關係非同一般,他調任一省參政本沒有什麼可說的,可這個時候政局敏感,任何一點動靜都要費思量,何況是來自中樞的人物。
方孔炤是右參政,倒是無所謂,臉色方正,微肅的直接道:“大人,事不宜遲,必須在許大人到任之前讓南直隸煥然一新,若是許大人看到秦淮河上依舊畫船遍布,教場林立,風流不減,說不得會奏報給內閣,追究下來,我們未必能承受得了。”
黃立極自然知道,隻是真要嚴格執行朝廷的規條,隻怕會將整個南直隸也就是江.蘇得罪個乾乾淨淨。
——這不利於他立足。
“你想要怎麼做?”黃立極道。
方孔炤有心作為,雖然知道黃立極是想推卸責任,還是忍不住的接著道:“大人,下官建議,巡撫衙門立刻發布命令,嚴格執行朝廷的‘九條規定’,同時對秦淮河以及整個應天府的青樓勾欄進行清理,就先從今年的應試舉子開始,但凡還出入青樓的,一律取消科舉資格,判處罰金,嚴懲不貸!”
黃立極神色微變,道:“先從科舉士子動手?”
科舉,在這個時候無比的重要,勝過讀書人的命,這確實是一個極具威懾力的手段,可因此也會得罪死很多人。江南有太多的大族,世族,稍微轉個彎就能牽扯到朝野大臣,說不得就會引起巨大的震動!
黃立極想穩,安穩的做官,不想出事,惹出麻煩來。
方孔炤抬起手,沉色道:“大人,已經沒有時間了,再不整肅,就隻能等皇上來了。”
提到‘皇上’二字黃立極就心頭一跳,他在京城多年,六部堂官,文昭閣閣員都做過,深知景陽宮皇帝的可怕。
暗自咬了咬牙,他道:“好!本官就命你全權處置!”
“下官遵命!”
方孔炤抬手,神色肅穆。
他早就想對江.蘇的一些不正之風進行整頓,隻是黃立極搖擺不定,難以成行,這次算是讓他等到機會了。
方孔炤調集人手,同時準備布告,從各處抽調了近一百衙役,一副大乾一場的模樣。
“大人,咱們真的要這麼做嗎?”刑獄司的僉事看著方孔炤,神色凝重的道。
南直隸就是個大染缸,沒有誰是乾淨的,你現在對彆人出手,下一刻就可能被人扒個精光,一切齷蹉都大白天下。
方孔炤忍耐的已經很久了,直接擺手道:“聽命行事,其他的有本官來承擔!”
刑獄司僉事神色還是猶豫,一會兒又道:“大人,現在鹽商鬨的凶,我們還要分出一些人手控製……”
方孔炤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動,心裡暗自決定要從彆處抽調兵卒充實刑獄司,南直隸的人陷入太深,根本不能用事。
“其他事情暫放,今日將秦淮河查一遍,凡是二十五歲以下的今科士子統統抓回來,一個都不許露!”方孔炤沉聲道。
刑獄司僉事神色遲疑著,還是抬手道:“遵命。”
說完,一揮手,帶著人就大規模的向著秦淮河湧去。
方孔炤吩咐完,就回自己的班房,拿出一道奏本,認真的寫起來。
這是一道給內閣的奏本,詳述了南直隸的情形,也不諱言黃立極的‘持穩’態度。
在方孔炤寫奏本的時候,朱栩與方以智,柳德豐,李姑娘四人的‘遊戲’顯得有些尷尬。
李姑娘感覺得出,這位來曆顯赫的朱公子似乎並不這麼在意她,反而與方公子攀談較多,令她插不了嘴。
柳德豐同樣察覺了,難免有些人走茶涼的落寞,卻情知需要拉住‘朱有酒’,對於他的作為自然是時不時要附和一二。
方以智不傻,很快就感覺到了這位朱公子對於複社的異常關心,不由得心生警惕,開始收斂話題,回答的似是而非。
朱栩更是敏感,方以智鎖緊話頭他就知道,想要套出更多是不可能了,一隻手端著酒杯,開始少言寡語起來。
於是,本該活色生香的‘遊戲’,慢慢的有些進行不下去。
朱栩端著酒杯,心思轉到今年的科舉上。
依照‘九條規定’以及其他配合的朝廷法規,宿娼,狎妓的人不能科舉,入仕,在朝的要罷黜。
不過在南直隸,顯然行不通,因為‘法不責眾’,‘潔身自好’或者說舊習難改,將朝廷法度放在眼裡,沒有幾個人。
可如果不做反應,朝廷的法規就真成了一紙空文。
南直隸的情形,比朱栩預計的要複雜,依靠當地官府的力量,根本不夠,還是需要他來插手。
現在東廠被裁撤,六扇門還不能給予重任,不由得就想到了龔鼎孳,這個人,或許可以一用。
朱栩正出神,李姑娘突然眼波如水的看著朱栩,輕聲昵語的道:“朱公子,對‘景正新政’怎麼看?”
朱栩眉頭一挑,這跨越有點大,轉頭看了眼方以智,見他眼神閃躲,不由得笑著道:“自然支持,不管從哪個方麵來說,都沒有反對的理由吧?”
方以智一聽頓時麵露冷色,陰翳著道“朱兄此話荒謬!當今登基以來,倒行逆施,對我士人大肆屠殺,要斷我等根基,為什麼沒有理由反對?莫非東林先賢血跡未乾,我等就要匍匐在地,做那蛇鼠兩端的小人!”
朱栩神色動了動,這方以智的立場完全是東林,或者說南方士人的角度,根本沒有替朝廷考慮,絲毫沒有大局觀,站的高度根本不夠。
“方兄怎麼看待朝廷‘九條規定’裡的,‘士人禁止狎妓,宿娼,納娶賤籍’?”朱栩好整以暇的說道。
本以為能難住方以智,卻不想他脫口而出,冷笑道:“自古以來,風流名士莫不與名妓相交,多少傳世文章皆以此而出!更何況,青樓乃是聖人管子所出,我輩也不是為了下流之事而來,豈可一概而論!”
朱栩張了張嘴,有些理屈詞窮。
方以智說的還真是無可反駁,因為人家從頭到尾都是有理有據,且‘狎妓’並不低俗,相反很高雅,怎能封禁?
方以智看著朱栩說不出話來,神色冷淡的道:“朱兄,江南不是北方,在這裡說話做事要分外小心,我等還好說,要是其他人,說不得就沒這麼好說話了。”
朱栩嘴角微翹的一笑,道:“哦,其他人會怎樣?”
方以智目光陰沉,道:“輕了打一頓,重了……彆說你,就算是你那位兄長,在江南也沒有立錐之地!”
朱栩眯了眯眼,以不信的語氣,笑嗬嗬的道“江南的風氣真的如此?會抱團孤立朝廷命官?如此大膽?”
方以智恥笑一聲,喝了杯酒,道:“小小參政算什麼,即便是巡撫又如何!”
柳德豐一見兩人之間的火藥味,連忙道:“哎呀,兩位兄弟說的過了,今天隻論風月不談其他,李姑娘,快彈一曲,讓我等俗人清洗一番俗氣……”
柳德豐說話之間,江.蘇巡撫衙門的差役,正挨家挨戶的在秦淮河上搜查,凡是年輕人,不管是否是士子,儘皆被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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